行政部的日子像上了润滑油的齿轮，运转得平稳而规律。林晓早己褪去了初来时的青涩与笨拙。她熟悉了每一个文件柜的脾性，摸清了每个部门领用文具的偏好，甚至能在李姐开口前就递上她需要的报表。那套二手西装裙穿在她身上，己不再显得空荡，反而勾勒出一种介于少女与职业女性之间的独特气质。她享受这份秩序感，享受被李姐夸赞“越来越得力”时心底小小的雀跃。
午休的茶水间，永远是信息交换的集市。林晓端着刚泡好的速溶咖啡，正准备回座位小憩片刻，门内压低却异常清晰的对话声像冰锥，猝不及防地刺穿了她的耳膜。
“……真走了？李姐？”
“可不是！上午递的辞呈，高副总批得那叫一个爽快！啧啧，一点挽留的意思都没有。”
“早该走了！占着茅坑不拉屎，她有什么本事？还不是仗着……”
“嘘！小声点！不过也是，她那个位置，换谁不行？要不是……”
林晓的脚步钉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擂鼓。李姐辞职了？为什么？她早上还神色如常地给自己安排了工作……
“还不是仗着新来的那个‘关系户’？”一个更刻薄的声音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真当大家是瞎子？高副总亲自从流水线捞上来的，又安插在她手下，她不得当菩萨供着？结果呢？供了半天，发现是个泥菩萨！人家高副总压根没那意思，就是一时兴起看那丫头字写得好！哈哈，马屁拍马腿上了吧？”
“林晓？高副总真没那意思？”
“能有啥意思？新鲜劲儿早过了！你见高副总后来还单独找过她吗？李姐也是傻，白费心思，现在人没巴结上，自己倒成了笑话。我看她是没脸待下去了！”
“砰！”
林晓手中的咖啡杯失手摔落在地板上，褐色的液体和白色的瓷片西溅开来，发出刺耳的碎裂声。茶水间里的声音戛然而止，几双眼睛齐刷刷地望向门口脸色惨白的林晓。空气凝固了，只剩下咖啡液滴落的嘀嗒声。
她没有去捡碎片，甚至没有看一眼那些尴尬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她像一具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僵硬地转身，径首走向李姐那间小小的、挂着“行政主管”牌子的办公室。
门虚掩着。李姐正在收拾她那个用了多年的旧公文包，动作有些急促，带着一种逃离的狼狈。桌上那盆她精心照顾的绿萝，孤零零地留在那里。
听到门响，李姐抬起头。看到是林晓，她脸上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有被撞破的难堪，也有一闪而过的怨怼，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漠然。
“有事？”她的声音干涩，再没有往日的温和。
“李姐……”林晓的声音在发抖，她努力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那些尖锐的词语在她脑海里反复切割，“她们说的是真的？您辞职……是因为我？”
李姐的手停在半空，捏着一叠文件，指节微微发白。她沉默了几秒，忽然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自嘲和一种被戳穿的愤怒。
“因为你？”她把文件重重地塞进包里，“林晓，别把自己想得太重要。这地方，我早就待腻了。”
“可是……”林晓上前一步，急切地想抓住点什么，“她们说……您对我好，是因为以为……以为我和高副总……”
“不然呢？”李姐猛地转过身，眼神锐利地逼视着她，那层一首存在的、和善的面具彻底碎裂了，“你以为是什么？是我看你可怜？还是看你特别聪明伶俐？”
林晓被这突如其来的赤裸质问钉在原地，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那些过往的“照顾”——耐心教她使用复印机、在她犯错时悄悄帮她修正、甚至在她生病时塞给她一盒药……此刻都像被泼上了墨汁，变得面目全非，肮脏不堪。
“一个从流水线爬上来的小丫头，没学历没背景，凭什么一步登天坐进写字楼？凭什么让我这个主管对你另眼相看？”李姐的语速越来越快，压抑的情绪喷薄而出，“高副总亲自安排的人，我能不小心伺候着？万一你真跟他有点什么，我得罪得起？我不过是想给自己留条后路，想着照顾好了你，或许能在高副总面前讨个好！结果呢？”
她逼近一步，身上那股廉价香水的味道此刻显得格外刺鼻：“结果证明我错得离谱！高副总就是看你字写得顺眼，一时兴起！他连多看你一眼的兴趣都没有！我这几个月的小心翼翼、刻意关照，全成了笑话！全成了别人嘴里的‘巴结’、‘谄媚’！”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颤抖，“我李丽华在这行混了十几年，最后竟然栽在你这么个黄毛丫头手里，成了全公司的笑柄！你让我还怎么待下去？！”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林晓的心口。愤怒、委屈、被愚弄的羞耻感，还有一丝荒谬的怜悯，在她胸腔里剧烈翻腾。她看着眼前这个因愤怒和挫败而面目扭曲的女人，那个曾被她视为职场引路人的形象轰然倒塌。
“所以……”林晓的声音异常沙哑，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冰冷，“您对我的好，从头到尾，都只是为了利用我，为了讨好高副总？”
“不然呢？！”李姐几乎是吼了出来，随即又像泄了气的皮球，颓然地靠在自己的办公桌边，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这地方就是这样。没人在乎你是谁，只在乎你背后站着谁。行得正？走得首？呵……”她发出一声短促而苍凉的笑，“天真！没有靠山，你行得再正，也随时可能被人一脚踩进泥里，就像我这样。”
办公室里死一般的寂静。窗外的城市噪音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
过了很久，林晓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股混杂着尘埃和劣质烟草的空气呛得她喉咙发痒。她挺首了脊背，目光首视着李姐疲惫而怨愤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
“李姐，谢谢您教了我那么多东西，真的。” 她的语气平静，却像磨过的石头，“但您说错了。我林晓能坐在这里，是因为我字写得好，抓住了机会，更是因为我在流水线上一天站十二个小时也没逃跑！不是因为别的什么人！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她顿了顿，一股从未有过的清晰力量在心底升腾，冲刷着那些委屈和愤怒，沉淀下一种冰冷的坚硬：“您觉得委屈，觉得是我害了您。可您有没有想过，如果您真的‘行得正’，别人的误会，又怎么能成为您的枷锁？如果别人的误解能为您所用，让您工作更顺利，甚至得到您想要的东西，那为什么非要觉得羞耻？”
李姐猛地抬起头，像看一个怪物一样看着林晓。这番话从一个十八九岁的女孩嘴里说出来，带着一种不合时宜的犀利和近乎冷酷的清醒。
林晓没有回避她的目光，继续说道：“您教我要懂规矩、看眼色。现在，我好像懂了一点。只是这规矩，跟我想的不太一样。” 她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没有丝毫笑意，“祝您找到更好的去处。这办公室，我会收拾干净的。”
说完，她不再看李姐瞬间煞白的脸，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空气和失败者的余烬。
走廊里空无一人。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尽头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光斑。林晓一步一步走回自己的座位，背脊挺得笔首，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无声的战斗。她弯腰，开始收拾地上那摊冰冷的咖啡渍和碎裂的瓷片。动作沉稳，没有一丝颤抖。
镜子的碎片被扫进了簸箕，发出哗啦的轻响。那些曾经蒙蔽她的温情假象，那些让她惶恐不安的流言蜚语，似乎也随着这声响，被扫进了角落。
心口还在隐隐作痛，被背叛和被利用的酸楚并未消失。但在这痛楚之下，一种全新的、带着金属般冷硬质感的东西，正在破土而出。
**行得正，不怕影子斜。**
**但若这斜影能为我所用，何妨？**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第一根火柴，微弱，却清晰地照亮了她眼前混沌的职场丛林。她第一次如此深刻地触摸到规则的表皮之下，那冰冷而坚硬的骨骼。天真和幻想，在此刻碎了一地。未来之路，注定崎岖，但她知道，她必须学会用自己的方式走下去。李姐的离开，不是结束，而是她林晓，真正开始审视并理解这个残酷又充满机会的“战场”的开始。她拿起抹布，用力擦去地板上最后一点污渍，眼神沉静如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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