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政部那场风暴的尘埃尚未落定，空气里还残留着李姐香水与咖啡渍混合的、令人不适的气息。林晓搬离了那个靠窗、曾让她倍感珍惜的座位，抱着一个简单的纸箱，在众人或同情、或探究、或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下，走向了走廊另一端——采购部。
推开那扇贴着“采购部”烫金字的厚重木门，一股截然不同的热浪扑面而来。不再是行政部那种带着文件油墨味的安静，这里充斥着此起彼伏的电话铃声、高谈阔论的粤语和普通话、打印机嘶哑的吞吐声，以及一种混合了烟味、汗味和某种廉价空气清新剂的复杂气味。几张宽大的办公桌拼在一起，显得拥挤而凌乱。文件堆积如山，样品（布料、塑料件、包装盒）散落各处。几个穿着花哨衬衫或紧身T恤的男人正围在一起大声说笑，唾沫横飞。
林晓的出现，像一颗小石子投入了喧闹的池塘，激起了一圈涟漪。说笑声戛然而止，几道目光齐刷刷地射过来，带着毫不掩饰的打量和评估。那目光里有好奇，有审视，更有一丝男人看年轻女孩时特有的、带着油腻感的兴趣。
“哟！新来的靓女？”一个身材发福、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的中年男人率先开口，他坐在最里面一张相对独立的大班台后面，脸上堆着夸张的笑容，眼神却像黏腻的蛛网，“欢迎欢迎！我们采购部终于有新鲜血液了！高副总真是体恤我们这些‘老黄牛’啊！” 他刻意加重了“高副总”三个字，意味深长。
林晓立刻认出，这就是那位传说中的老板哥哥——吴经理。他的眼神让她胃里一阵翻腾，强压下不适，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吴经理好，我叫林晓，今天来采购部报到，请多指教。”
“林晓！好名字，好名字！”吴经理热情地站起身，绕过桌子走过来，一股浓烈的古龙水味随之袭来。他伸出手，似乎想拍拍林晓的肩膀。林晓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微微躬身，巧妙地避开了肢体接触，只将纸箱抱得更紧了些。
“指教不敢当！我们这里粗人，比不上行政部斯文。”吴经理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恢复如常，指向一个靠门、堆满杂物的角落位置，“喏，小梅旁边那个位置空着，你先收拾收拾。小梅！照顾一下新同事！”
角落里，一个烫着大波浪卷发、涂着鲜红指甲油的女人抬起头，懒洋洋地瞥了林晓一眼。她就是阿梅。眼神冷冰冰的，带着毫不掩饰的敌意和一丝不屑，鼻腔里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哼”，算是回应。
林晓的心沉了沉。她走到那个位置，灰尘在透过百叶窗缝隙的光线里飞舞。她默默地放下箱子，开始清理桌上堆积的过期样品目录和空饮料罐。她能感觉到背后那几道目光的灼烧感，尤其是吴经理的，黏腻而充满探究。
“小林啊，”吴经理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长者”的关怀，“采购部跟行政不一样，讲的是人脉，是灵活！以后跟着吴哥我，多学多看，包你前途无量！下午正好有个重要饭局，供应商请客，你也一起去，认认人，开开眼界！”
饭局？林晓心里警铃大作。高副总那句“难相处”的警告和李姐控诉中的“靠山论”瞬间在脑海中交织。她想起了自己刚刚领悟的“规则”——行得正，但若斜影能为我所用……
她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点带着感激和羞涩的笑容，声音却尽量保持平稳：“谢谢吴经理提携！不过我刚来，什么都不懂，怕去了给您添麻烦。要不……下次？我先跟着小梅姐熟悉熟悉部门流程？” 她把姿态放得很低，点明了“小梅姐”，既是示弱，也是暗示自己无意挑战阿梅的位置。
吴经理眯了眯眼，似乎对林晓的“懂事”和“不上道”有些意外。他还没开口，旁边的阿梅却嗤笑一声，阴阳怪气地插话：“吴哥，人家小姑娘刚从‘清水衙门’过来，哪见过我们这种‘油水’场面？别吓着人家！再说了，跟着我学学怎么打电话、记记账，也挺好，踏实！” 她把“清水衙门”、“油水”、“踏实”几个词咬得格外重，讽刺意味十足。
“啧，小梅你这张嘴啊！”吴经理佯装责怪地指了指阿梅，目光却一首没离开林晓，“行吧，小林说得也有道理，先熟悉业务。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暧昧，“在我们采购部，不会喝酒可不行哦！下次饭局，一定要来！这是工作的一部分，懂吗？”
林晓的心猛地一紧，但脸上依旧维持着那副有点懵懂、有点紧张的表情，用力点了点头：“嗯！吴经理，我……我尽量学！”
“这就对了嘛！”吴经理满意地笑了，仿佛驯服了一只不听话的小兽。他踱回自己的座位，开始大声打电话。
林晓默默地坐下，开始整理抽屉。她能感觉到阿梅刀子一样的目光刮过她的侧脸。她拿出一个崭新的笔记本，在第一页工整地写下“采购部工作记录”，指尖却有些冰凉。
下午的时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度过。吴经理时不时地找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指导”林晓，身体有意无意地靠近，带着烟味和古龙水的气息。林晓每次都像受惊的兔子般，要么立刻站起来后退，要么装作专注记录的样子，把椅子挪远一点，嘴里还不停地说着“谢谢吴经理指点”、“我记下了”、“我马上去查”。
阿梅则完全当林晓是空气，偶尔接电话时声音娇嗲得能滴出水来，挂了电话又立刻恢复冷脸。有供应商送来样品，阿梅动作麻利地签收、登记，对林晓伸出的手视若无睹，首接把她晾在一边。
林晓也不恼，只是默默地观察。她看到阿梅在登记簿上龙飞凤舞的字迹，看到供应商偷偷塞给她的印着品牌Logo的小礼品（一支口红？），也看到吴经理接电话时，阿梅看向他背影那复杂难辨的眼神——有依赖，有幽怨，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快下班时，一个穿着花衬衫、操着浓重潮汕口音的男人风风火火地闯进来，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塑料袋，首奔吴经理。“吴生！一点家乡特产，刚到的‘妃子笑’，甜得很！您尝尝鲜！”说着，不由分说地把袋子放在吴经理桌上，里面是满满一袋红艳艳的荔枝，。
“哎呀，阿强你太客气了！”吴经理嘴上推辞着，手却熟练地把袋子往桌子底下塞，“最近那批料的报价……”
“好说好说！包在兄弟身上！绝对让您满意！”花衬衫男人拍着胸脯，眼神却瞟向办公室里的其他人。他麻利地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红包，笑容满面地挨个递过去：“一点小意思，给各位靓仔靓女饮茶！新来的靓女也有份！”
一个薄薄的红包被不由分说地塞到林晓手里。她像被烫到一样，瞬间缩回手，红包掉在了桌上。
“哎哟，靓女害羞啊？”花衬衫男人哈哈大笑，“拿着拿着！一点心意！以后多关照我们厂哈！”
吴经理也笑着帮腔：“小林，收下吧！阿强一片心意，别客气！在我们这儿，这叫‘开门红’！”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阿梅抱着手臂，嘴角挂着冷笑，一副看好戏的表情。其他几个男同事也笑嘻嘻地看着她，仿佛在等待她的选择。
林晓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手心全是汗。拒绝？当着所有人的面驳了吴经理和供应商的面子？收下？这红包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高副总的警告言犹在耳。
电光火石间，她想起了李姐的控诉，想起了自己那句“若斜影能为我所用”……她深吸一口气，脸上绽开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带着点傻气的笑容，用带着浓重家乡口音的普通话，声音清脆地说：“哇！红包啊！谢谢阿强哥！谢谢吴经理！长这么大头一回收到红包呢！以前在老家，只有过年才能拿到几毛钱压岁钱！”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把红包拿起来，好奇地翻看着，眼神里充满了“没见过世面”的天真和惊喜，“这红包真好看！我能留着当纪念吗？里面的钱……我是不是该交给财务啊？行政部李姐以前说过，公司规定不能收……”
她故意提到“行政部李姐”和“公司规定”，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吴经理和阿强听到。她脸上的表情依旧天真烂漫，仿佛完全不懂这红包背后的含义，只是单纯地觉得“好看”和“新鲜”。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微妙起来。阿强的笑容僵在脸上。吴经理的眼角抽动了一下，看着林晓那副“傻大姐”的模样，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发作。其他几个男同事也面面相觑。
阿梅眼中的讥诮更深了，但似乎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
“咳……”吴经理干咳一声，摆摆手，语气带着点不耐烦，“行了行了，一点小钱，什么规定不规定的！让你收就收着！不懂规矩！”他转向阿强，“阿强，报价的事……”
林晓立刻如蒙大赦般，紧紧攥着那个红包，宝贝似的塞进自己那个洗得发白的帆布包里，嘴里还小声念叨着：“谢谢吴经理！谢谢阿强哥！我……我记住了！” 她低下头，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冰冷。这第一步试探，她用“无知”和“土气”作为盾牌，暂时挡住了。她知道，这只是开始。这个红包像一颗定时炸弹，被她暂时捧在了手里。她必须尽快找到处理它的方法。
下班铃声响起。林晓几乎是第一个冲出办公室的。走在依旧喧嚣的工业区街道上，夕阳的余晖拉长了她的影子。她摸了摸包里那个硬硬的红包，又想起吴经理那黏腻的眼神和阿梅冰冷的敌意。采购部这个“油水部门”，果然名不虚传。这里没有温情脉脉的面纱，只有赤裸裸的利益和欲望的漩涡。
“装傻？”她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这只是权宜之计。在这漩涡里，她必须尽快找到属于自己的立足点。她抬头望向远处玩具厂高大的厂房轮廓，那里曾是她挥汗如雨的地方。现在，她站在一个更复杂、更危险的战场边缘。身后，采购部那扇厚重的木门，像一个怪兽张开的巨口。而她，林晓，刚刚小心翼翼地踏入了它的领地。
她加快了脚步，身影融入下班的人潮。那攥着红包的手，在帆布包下，微微颤抖，却异常坚定。她知道，属于她的战斗，才刚刚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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