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定府行辕,新糊的桐油窗纸透进青白寒气。朱棣盘腿坐紫绒炕褥上,手里捏着块刚呈上的雪花盐晶,指腹搓得沙沙响。
“郭资八百里加急。”朱棣眼皮都不抬,盐粒砸进鎏金掐丝炭盆里,腾起一溜转瞬即逝的白烟,“北平房山的毒盐坨子——”他枯枝似的手指头点着炕几上摊开的奏本,“——让石家庄那个姓石的小子,点成了这玩意儿。”
朱高煦刚端着碗滚烫的羊汤掀帘子,一听“石”字,肉汤泼了满手背:“嘶…爹!您是说雨亭?!”眼珠子锃亮,“儿臣就说妹夫不是池中物!瞧瞧!毒盐矿熬出贡品来!这手段搁工部能当祖宗供!”
“供?”朱棣突然抄起奏本砸朱高煦脸上!硬壳纸边刮得汉王颧骨一道血痕。“供你娘个腿!”老皇帝喉咙里滚出咆哮,唾沫星子喷朱高煦一头一脸,“睁眼看看郭资附的原话!”
朱高煦顾不得擦血,抖开折子。蝇头小楷密密麻麻,末段朱砂赤红——
“石林言:盐法乃聘礼,不求封赏,但求陛下成全与永宁殿下夫妻情意,此生足矣。”
“好个此生足矣!”朱棣劈手夺回奏本,枯掌猛拍炕几!震得盐晶跳起来滚进羊汤碗。“拿泼天大的功劳换个死罪赦免?!你当他是情种?老子看他是狼崽子叼肉不撒嘴!”朱棣老眼鹰隼般剜着儿子,“傻呵呵乐屁!这聘礼他甩出来——”奏本卷成筒狠狠戳朱高煦心口,“——就是把绣春刀架在朕脖子上问:嫁闺女,还是砍女婿?!嗯?!”
朱高煦让老子戳得踉跄一步,油手攥紧奏本边角:“爹!雨亭跟妹子是实打实的夫妻!您瞅他做的这盐——”他豁出去从汤碗捞出湿漉漉的盐疙瘩,献宝似的捧到朱棣鼻子底下,“金矿都换不来!云舒跟了他…不吃亏啊!”
“放你娘的屁!”朱棣一脚踹翻盛汤的矮几!油腻腻的铜碗哐当砸翻,汤汁混着盐晶糊满织金地毯。“不吃亏?!”老皇帝喘着粗气指门外,“外头史官笔杆子等着呢!写‘永乐帝卖女换盐方’!写‘举人聘礼撼国策’!老朱家脸面搁雪地里踩!”
屋内死寂。炭火噼啪炸响。朱高煦油手攥着奏本僵立,汤汁顺着他蟒袍下摆滴答。他盯着地毯上溶化的盐疙瘩,喉咙哽着吼出来:“脸面脸面!您就惦记脸面!云舒的命不是命?!那丫头死心眼!砍了石林她立马吊脖子您信不信?!”膝盖砸进泼翻的汤渍:“儿臣…儿臣给妹夫作保!他要有半点儿不该有的心思——儿臣亲手剐了他!”
朱棣一双锐利的眼睛盯着跪在油汤里的儿子,又瞥向炕几上那滩正慢慢被汤水濡湿洇开的奏本。石林那手字写得太硬太首,墨迹都透过了纸背。
“作保?”皇帝忽然冷笑,手指捻起颗漏网的盐晶,“小子……”牙尖碾碎盐粒,咯嘣一声脆响:“这盐倒比血还甜。”
铜盆里半融的冰块映着朱棣眼底跳动的火苗。盐是甜是咸说不清,只晓得朱高煦袍子上的羊油渗进奏本里,洇开了那句“此生足矣”,黑乎乎一团。
老太监躬着腰踩过汤渍,新奏本垫着黑檀托盘递到眼前。
“北平都司急报。”朱棣眼皮都懒得掀,“念。”
“禀陛下:锦衣卫北镇抚查明,石林自献盐法后未离庄户半步,日间携永宁殿下侍弄田亩……”太监嗓子尖利,“所制雪花盐,尽数封存布政司官仓,颗粒未入石家粮缸……”
朱棣捻盐渣的手指停住。他盯着托盘里墨迹未干的新奏报,又低头看看脚边油汤里儿子跪着的狼狈相。地毯上,那颗曾被扔进炭火又被他碾碎的盐晶,正幽幽闪着一点冷光。
“老三。”朱棣突然朝房间角落吼。阴影里转出蟒袍沾灰的赵王朱高燧,指间绿玉扳指滴溜溜转。
“替朕跑趟腿。”朱棣枯指一弹,新奏报打着旋飞进朱高燧怀里,“微服!去瞧瞧……”他目光刮过奏报上“侍弄田亩”西个字,舌尖舔掉牙缝里最后一丝咸涩,“瞧瞧这能点石成盐的神仙姑爷——在泥巴地里刨食的,是个什么鬼模样!”
七月的日头毒辣辣泼在庄外田野上。石林攥着朱云舒的手踩过晒得发烫的畦垄,脚下干燥的土坷垃簌簌响。石家庄六百多亩薄田裹在蒸腾的地气里,望过去一片翻滚的金黄麦浪。
“早穗熟透了。”石林弯腰掐断根麦穗,两指捻开坚硬的外壳,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永乐英雄儿女之回到明朝当驸马 露出油绿的麦粒塞进朱云舒手心,“明日得抢收,晚了怕起风倒伏。”
朱云舒指尖碾着那粒硬实的绿仁儿,被日头烤热的麦香钻进鼻尖。一年多了,她褪掉应天锦罗堆里养出的十指嫩肉,掌心磨出层薄薄的浅黄茧子,此刻嵌在石林粗粝的掌纹里,倒像天生该这么牵着走。
几步外豁然撞入一片异样的翠色!三亩水浇地圈起的藩篱里,密密匝匝立着些秸秆粗壮、顶着紫红斑纹的阔叶庄稼,秆子窜得齐人腰高,棒槌似的穗子裹在青鞘里,顶端爆出细长的茶褐色须子,随热风甩出扑簌簌的穗粉。
“这是玉米。”石林松开手,探身拨开锯齿状的大叶子,露出个鼓胀的青穗包。剥开几层嫩叶鞘,底下排满珍珠白的籽粒,掐一粒塞进朱云舒嘴里。
“甜的!”清浆水混着植物嫩香在妻子口中炸开。
朱云舒咂摸着舌尖的清甜,水葡萄似的眼珠瞪圆了:“这‘苞谷’……能吃?”目光却被地垄间一簇晃眼的赤红吸住。青梗阔叶间垂挂无数锥形小角,青嫩带涩的、半青半红的、还有熟透了爆出胭脂红的,空气里隐隐浮动着辛辣清爽的异香。
“这叫辣椒。”石林摘个通身赤红的小辣椒,掐蒂掰开,露出油亮的白隔膜黄籽粒,香气骤烈。朱云舒好奇凑近,被他眼疾手快拦住。“可不敢!”指尖虚点那白膜,“顶小的一粒能辣透舌头根!” 他笑着指向更深处墨绿色的阔叶丛:“那是甜菜头,土里埋着拳头大的红疙瘩,蒸熟碾泥能熬糖。”又抬脚轻踢旁边匍匐延展的繁茂绿叶,底下窜出星星点点的白花瓣:“这是土豆,土里结果,一颗苗能结七八个拳头大的‘蛋’,蒸熟碾泥能抵三斤麦面糊糊!”
朱云舒指尖拂过青椒光润的表皮,视线在玉米棒子的青鞘、辣椒的红艳、土豆秧的蓬勃间逡巡,像误闯仙界花田:“这许多宝贝……都比麦子多收?”
“那是肯定的!”石林一脚踩上田埂,指向庄西北角新砌的一片砖石矮池。池顶覆着厚重青石板,垒得严严实实只露通气竹管。“粪尿入池混草木灰、黏土疙瘩,闷烂沤熟,比生粪肥力猛三成!”
池沿石缝里长着深绿苔藓,显然用了些时日。朱云舒眯眼细瞧:“草木灰倒是现成的……”
“灰里有炭碱。”石林捏起块风干的黄泥块在掌心碾碎,“混了灰的粪水能锁住‘肥气’,就跟盖锅炖肉能烂得快一个理!沤透兑水浇下去,这肥力能渗进骨子里,土坷垃都吃出油来!”
朱云舒的目光胶在他脸上。额角晒蜕的皮混着汗道子,鼻梁被日头烙得发红,可那双眼睛亮得像浸过井水的黑石头。两个月前他痴傻昏迷,如今,手里攥着化毒盐为贡晶的“点金手”,脚底下踩着多养几口的粮种、甜疙瘩。什么天潢贵胄、皇家气象,在这汉子翻掌化腐朽的神通前都矮了半截。
盐山,毒矿。粮田,厚土。
她从应天府繁花锦簇里扑进这乡野尘土,原以为此生困在石家庄的泥土墙上剥落成旧画。却没想到……这男人竟亲手把江山社稷最硬的骨头,嚼碎了炼成金,捧到她眼皮子底下!
那点星星在她眼里炸了锅,滚烫的暖流从掐着泥巴的指尖烧遍全身。她仰脸,七月正午的太阳晃得睁不开眼,却不及此刻眼前被汗水浸透的青布身影闪亮。
石林忽觉得手腕一沉——朱云舒纤细但是有点粗糙的手死死攥住了他,像溺水者抱住浮木。她的脸埋在晒得滚烫的麦秸秆堆里,声音闷闷地、带着点哽咽穿透金黄的屏障:“夫君……”
风卷起麦芒扑在脸上。石林拨开她汗湿贴颊的乱发,露出底下通红却笑意粲然的脸。
“嗯?”
“九月里等土豆收获……”她突然抬头,沾着麦屑的下巴蹭过他的腕骨,眼睛亮得能烙穿铜钱,“给我做缸里结出来的土豆吧!”眼尾的湿意被烈日烘着,化作笑纹弯弯,“多搁辣椒油!”
石林哈哈大笑着,一口咬碎田埂上掐的嫩玉米须尖。清甜的草浆混着七月灼人的热风灌进肺腑。
麦浪翻涌如金海,淹没了一双越攥越紧的、沾满未来和泥土的手。远处玉米地里,红缨子与青红椒映着日头,灼灼生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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