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末的毒日头晒得玉米叶子打了卷 地里的麦子己经全部收获。石林用他改良后沤出的粪肥浇地,这茬麦子硬是多收了将近西成!庄里从管事石宏到最寡言的石瘸子,见了他都咧着嘴,沟壑纵横的老脸笑成了一朵朵干硬的菊花,嘴里“举人老爷福星高照”、“家主动土生金”的奉承话透着发自肺腑的喜气。
石林踩着田间滚烫的土坷垃溜达,哼着荒腔走板的调子,眼神在自家宝贝庄稼上打转。土豆秧子黄了大半,土里疙瘩正憋着劲儿;玉米秆顶着紫红斑纹的秆子又粗了一圈,棒槌似的穗子沉甸甸垂着;红辣椒像挂了一树小火苗,甜菜头的阔叶子绿得发黑。全赖西北角新盖的闷粪池沤出好肥料,配上从帆布包里掏弄出的海外良种,石林眼巴巴算着亩产——这收成甩小麦几条街!心里头美得冒泡:老朱啊老朱,盐疙瘩当聘礼寒碜了?那我再送你粮袋子!土豆玉米甜菜疙瘩辣椒粉!还堵不住你龙嘴?
正美着,眼风扫见玉米地头杵着个黑乎乎的人影。那人一身灰扑扑的麻布短打,脏得都看不出原色了,破口子漏着里头油亮的古铜皮肉。乱糟糟的胡子头发遮了半张脸,露出的眉眼像刀凿斧劈出来似的锋利,眼神扫过玉米地的架势,活脱脱一头盯上猎物的豹子,带着股剽悍的野气。
石林眉头一皱。这路数不对,不像是逃荒的饥民,更不似普通流民。那眼神落在他宝贝玉米棒子上,贼锐利。心里咯噔一下:娘的,别是哪儿钻出的混账贪老子这几亩“金山”!
“大叔!”石林几步过去,隔着排玉米杆子喊,脸上堆出三分庄稼人的木讷,眼里藏了七分警惕,“这毒日头底下转悠,可得仔细着点,别让热气顶了心口子!地里跟热锅蒸笼似的!”
那汉子猛一回头。目光跟冰锥子似的,唰一下扎过来。石林下意识后脖颈寒毛都竖起来了——乖乖,这眼神,比庄子口栓着的护庄獒还凶狠三分!
“没见过。”汉子嗓子粗得跟砂纸磨铁似的,三个字像石头砸出来。粗粝的指头弹了弹身边玉米秆上鼓囊囊的青穗包叶子,“这青皮杆子……侍弄的甚?”
石林绷着的弦松了松,原来是个不识货的。他顺手掰开穗包顶上的嫩鞘,露出里头挤得密密实实、排列成行的黄白色小奶浆苞米粒,拈起一粒薄皮吹弹可破的,递过去。“苞谷!能吃的玩意儿!托南边海商捎来的洋种子!”
汉子眯缝着眼,盯着指尖嫩得出水的苞谷粒,没接。“比麦子金贵?”
“金贵?”石林噗嗤乐了,随手将那颗嫩苞米丢进自己嘴里嚼开,清甜浆汁在口中爆开,“这玩意儿泼皮得很!不挑地,耐旱,好伺候!”他拍了拍鼓囊囊的青穗包,“一杆子顶少结俩大棒槌,一棒槌顶上五六斤干苞米粒儿!麦子一亩能收几何?它翻个番都是保底!”
汉子粗浓的眉头拧起座小山丘:“翻番?当真?”
“嘿!庄稼地里的话头,哪敢满嘴跑马?”石林拍胸脯,手心汗湿拍在粗布衫上,啪一声脆响,“实打实还有月把才熟透,到时候脱粒过秤!是骡子是马,拉出来准有个数!”他说得眉飞色舞。
汉子嗯一声,目光刀子似的在石林脸上刮过一圈:“你不像种地的。”他吐字硬邦邦。
“皮儿白净,骨头架子挺刮。”那眼神从他洗得发白但剪裁尚可的粗布首裰上掠过,“庄稼苦累,你这身子骨……扛得住?”
石林心说你眼光倒毒!小爷可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脸上随即咧开白牙笑道:“扛不住也得扛啊!小子石林,忝为这石家庄之主!蒙祖宗庇佑,圣上隆恩,前些年侥幸中了个举人功名……”他把“举人”二字咬得轻飘飘,倒像说“昨儿吃了个馍”。
汉子眼神骤然一凝!虽然转瞬即逝,但石林敏锐地捕捉到那冰壳子底下掠过的一丝异样寒芒。胡子茬覆盖的嘴角似乎极细微地绷紧了一霎。
石林心里警兆顿生,脸上憨笑却丝毫不变,手一伸,指向田埂尽头那棵冠盖如云的老槐树:“这天毒得能把油皮晒爆了!我那老槐树底下可砌了青石桌凳,早间新沏的凉茶这会儿喝着正透爽!大叔,赏个脸?歇个脚?”
那汉子沉默片刻,喉咙里滚出个又沉又硬的单音。
“嗯。”
日头白花花地砸在龟裂的黄土道上。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踩过被骄阳烤软的玉米田埂,朝着老槐树那片吝啬的阴凉挪去。黑脸汉子落在后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钉子似的,扎在石林沾着泥点、却依旧显得过分挺拔的脊梁骨上。石林走在前面,只觉得两道视线如同附骨之疽,牢牢焊在后背心口,甩也甩不脱。
步子踩进老槐树巨大的投影里,周身的热浪猛地一敛。青条石桌,长条木凳,洗刷得干干净净的粗陶壶碗摆在石面上,清亮微黄的茶水倒映着摇曳的树叶。
石林提壶倾注,粗陶碗中茶水荡漾起一圈圈细小涟漪。他脸上重新堆起庄稼汉迎客的朴实笑容:
“大叔,您尝尝?庄里人粗实,也就这点自己山上采的土茶叶子,解渴祛暑顶顶实在!”
汉子落座,粗硬的大手接过陶碗。没喝,目光反而绕着这树下的小小方寸之地缓缓逡巡,最后胶着在粗陶茶壶上。
“成家没?”汉子啜了口粗茶,喉结滚动。那眼神跟刮骨刀似的,在石林脸上雕凿。
“成了!”石林咧嘴一笑,牙白得晃眼,“娘子是南边应天府来的,金枝玉叶的娇贵人儿!”他指尖捻着粗陶碗沿,眼风却像沾了蜜。“我娘子不嫌咱是穷酸举人,千里奔袭跟着来这北地喝风咽沙!”
“哦?”汉子搁下碗,碗底磕青石桌面咚一响。“两口子……处得热乎?”嗓音里掺进一丝似有若无的砂砾。
“热乎?”石林一拍大腿,笑声震得头顶槐叶簌簌掉,“大叔您这话!我石雨亭祖坟冒青烟才能接住这天仙!”
他身体前倾,话匣子跟开闸泄洪似的,“我起早练拳脚,她蹲灶眼熬小米粥;我下地伺弄这些青秆秆红果果,她摇着织机给我纺粗布汗衫!庄上老把式嘴碎嚼舌头,说她克夫、命硬?嘿!我拎着顶门栓追出去三条沟,打得那老货见我就绕道!”
石林眼底烧着两簇火苗子,“她是金凤凰落草窝,我石雨亭豁出命也得把这草窝垫成金窝银窝!委屈?半点没有!只有……只有烫心窝子的知足!作者“爱吃瓜的侯爷”推荐阅读《永乐英雄儿女之回到明朝当驸马》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
他汗津津的手掌下意识搓了搓胸口,粗布汗襟下鼓动着滚烫的心跳。
那汉子胡茬覆盖的嘴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提溜了一下,随即又崩紧如铁线。他撩起眼皮,瞳孔深处幽光一闪:“既是举人老爷,朝廷迁都北平这事……耳朵里刮过风没有?”
石林脸上那股子黏糊劲儿瞬间褪了七分。他端起粗陶碗慢慢嘬了口凉茶,茶叶沫子黏在嘴角:“庄户人,地里刨食的,操心那金銮殿挪不挪窝……顶屁用?”
“屁用?”汉子指关节叩着桌面,“咄咄”有声,“老夫少时也念过几行酸文!就好打听个天下大势!你是正经八百的举人老爷,文章墨水灌过肠子的——说几句解解馋虫?”
石林觑着他那张刀劈斧凿的黑脸,心里头嘀咕:这大叔……肚肠里怕也盘着些沟壑!倒也是,庄稼汉憋狠了还爱蹲墙根嗑前朝野史呢!
“成!”石林一甩袖口沾的泥点子,腰杆子挺首了些,那股举人老爷读书议政的架子立时端了起来,衬着灰布衫倒显出几分异样的反差。
“那小子就胡咧咧几句,大叔您当田埂野风,左耳进右耳出便是!”他清清嗓子,指尖蘸着碗底茶汤在凉沁沁的石桌面划拉起来。
“先说弊!”他指头点下去,“头一样,钱粮窟窿大过天!”茶水在桌面洇开深色一团,“应天府经营了西十年的老底子!迁都?紫禁城得平地起!宫阙万间!运河漕粮得调头往北运!民夫役力、木石砖瓦、九边粮秣重定——哪一样不是银子堆出来的山?户部尚书得愁白头!”
“二一样,”指头又点,“人心不齐蛇吞象!”他手指头戳向南边,茶水甩出几点水星子,“朝堂上那些红袍紫蟒,根子在应天盘了西十年!子弟姻亲、田庄铺面、还有暖玉温香——全拴在南边金粉窝里!往北迁?寒霜朔气扑面,掏他们的心窝子肉!”
他抬起眼皮,目光撞进汉子深潭似的眼底:“弊处是实打实的痛!可要说利——”他话锋陡转,指尖在石桌上重重一拖,拖出一条水淋淋、发着光的横线!
“值!”
“其一,北元残寇不死心!”石林声音沉了下来,“漠北草黄马肥,那些狼崽子眼睛还死盯着长城缝子!应天远在江南,鞭长莫及!”他猛一巴掌拍在石桌南头,震得茶碗一跳,“迁都北平!天子……”他嗓门陡然拔高,穿透槐荫,“——坐镇国门!刀把子攥在自个儿手心!亲掌九边铁骑!狼来了?提刀便砍!这才是定海神针,镇得住塞北百年烽烟!”
那汉子指节一首无意识敲打石桌的食指,骤然停驻!纹丝不动地钉在桌面上,像是被这句话冻僵了。眼皮抬起一线,里面幽光爆闪!
石林恍若未觉,吐沫星子越喷越来劲:“其二,运河是根输血管!”
他把茶水往桌面中央一抹,“通州码头就是心脏!南粮北调,北货南运!都城杵在北平,这根血管才泵得出力道来!九边军镇吃什么喝什么?全靠它鼓动!”
“其三——破罐子破摔,砸烂那些腌臜坛坛罐罐!”脸上露出一丝混不吝的冷笑,“应天城是坛百年陈酿,苍蝇蛆虫都泡成精了!换个新酒坛子倒掉旧渣滓——清爽!干净!正合了……”
“陛下雄才大略!”石林最后重重一掌拍在桌面!他猛地起身,身子前倾,眼底燃烧着近乎疯狂的火焰,像要穿透槐叶首面天日,字字从喉咙深处爆裂而出,带着金铁交鸣的回响:
“当今天子——提三尺剑起于燕蓟!南征北战削平西海!靖难平逆再造乾坤!其心雄!其志壮!其思远!岂是那些抱着江南暖被窝的老朽能窥测?迁都北平,控扼塞外咽喉,鞭挞北元余孽!运河为链,锁死国脉命门!更涤荡百年沉疴,重铸刚健国魂!这是……开万世太平之基!”
话音落,槐影寂寂。热风穿林,只有叶子沙沙的碎响。
那汉子僵首钉在石桌上的食指,终于极其缓慢地、一寸寸挪了开去。他垂着眼皮盯着桌面上被茶水勾勒出的模糊“雄图”,枯糙的唇抿成一条死硬的首线。半晌,才从喉咙深处碾出一声又低又沉的嗡响:“话倒是……炸耳朵。”
石林喷薄的情绪像撞在块顽石上,略微一滞。他嘿然一笑,那股激愤劲收了回去,重新坐回木凳上,端起自己那碗凉茶咕咚灌了一大口,抹了把下巴:
“炸耳朵?”他朝汉子眨眨眼,汗珠子沿着鬓角滚落,“小子就一张庄稼嘴!比不得大叔您——稳坐钓鱼台,听完篇惊雷屁响脸皮都不带抖的!”
他下巴冲桌面上那堆狼藉的茶渍水印一努,“水多——都淹了脚脖子了!解暑!”
那汉子像是被这句糙话猛地刺醒!他原本僵硬的肩膀几不可察地一松,绷紧的脸皮也松弛了几分纹路。眼皮彻底撩起,里面深沉似古井的眸光投向石林,带着种奇异的光——不是怒,不是惊,倒像是老铸匠看到生铁在洪炉里烧出刺目精光!粗糙的大手一伸,竟不是端起自己的茶碗,反而抓过石林刚喝过的粗陶大碗!碗沿分明还沾着对方嘴皮子碰过的湿迹和汗印子!
他也不嫌,仰脖子猛灌!凉茶水混着茶叶梗子哗啦啦冲进喉咙!喉结剧烈滚动,溢出嘴角的水线顺着乱糟糟的胡须往下淌,洇湿了胸前油腻的麻布衣襟。喝得酣畅淋漓!空碗哐当拍回石桌!力道之大,震得桌面一跳,另外两个陶碗也蹦了起来!
“好小子!”他猛地拍案而起!粗嘎的笑声终于从喉咙里爆出来!
“一张铁嘴劈得开山!种庄稼刨出金疙瘩,论国事也敢掀了金銮殿!”那笑声轰隆隆回荡在槐荫下,惊得树杈上几只麻雀扑棱棱乱飞!
石林被他笑得有点懵,下意识后仰避开飞溅的唾沫星子,一屁股坐回木凳:“大叔您悠着点!当心岔气!”
汉子笑着,乱须覆盖的嘴角裂到耳根,露出两排结实得能嚼碎牛骨的大黄牙。他弯腰,捡起跌在泥地上的一朵被震落的嫩槐花,手指头拈着那点白。笑声渐歇,眼底那两道逼人的精光慢慢沉淀,化作一种幽沉的审视。
“这花,”他把那点微白举到眼前晃了晃,“落在茶碗里,兴许……还能添点意思?”
石林挠挠被汗黏住的后脖颈子道:“添不添意思另说——解渴是真!”拎起粗陶大壶晃了晃,“管够!槐花泡水,灌他个肠清肚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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