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林前脚刚迈过土胚院门坎子，就扯开嗓子嚎：“媳妇儿！加碗筷！来客人了——”话音被堵在嗓子眼。
那黑脸汉子钉子似的戳在院当间，精光内敛的眼珠子慢悠悠扫过低矮的土坯墙、掉泥皮的东厢房、门口堆柴火的草棚子。墙角豁口的咸菜缸，飘出一股生豆瓣闷久了特有的、混着盐霜的酱腥气。
东厢小灶房草帘子“哗啦”一掀！朱云舒探身出来，葱白水绿的小袄外头系着块半旧蓝粗布围裙，油腻腻的，手里头攥着根水灵灵没剥干净的大葱，白生生的葱根沾着泥点子。
“夫君回来了？”她眼风含笑顺口应着，眼角余光刚沾着院里那黑乎乎、破麻袋似的影子——“哐当！”手里那根大葱脱手砸在泥地上，沾了满身灰土。
石林心里咯噔一沉！他猛地扭头——
朱云舒眼眶像被沸水烫了，瞬间烧得通红！豆大的泪珠滚落，在沾了灶灰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泥沟。她浑身筛糠似的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挤不出，膝盖一软就要往地上瘫！
那汉子眼神刀刮似的掠过来，定在朱云舒身上。那双曾经在应天府金玉堆里泡得细腻如羊脂的手，如今指节粗了，虎口磨得微微泛红，指甲缝里嵌着没洗净的葱泥绿痕。乱发随意绾在脑后，斜插的竹筷子秃得没了尖。
“爹——！”撕裂般的哭喊终于从喉咙深处挤出来，带着绝望的颤音，扎得人耳膜生疼。
石林脑子“嗡”的一声！全身的血都凉了！操！这黑脸煞神是……皇上？！刚才在苞米地还一口一个大叔！还给他掰苞米粒！跟他掰扯迁都！
朱棣那覆盖着乱须的嘴角，极其缓慢地向上扯开一个冰冷的弧度。那笑容没有半点温度，倒像是刀锋被日光折射出的寒芒，玩味、戏谑，如同猫爪拨弄着耗子尾巴，慢悠悠地钉死在石林煞白的脸上。
石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腿肚子不受控制地抽筋。嘴上说着不怕砍头，真见着真龙天子要扒他的皮，哪个不怕？！他脊梁骨一瞬间被冷汗打透！
朱棣没再看抖如筛糠的女儿，枯木般粗粝的大手伸出，稳稳托住朱云舒软下去的手臂。那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又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滞重。他抚过女儿手腕上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却依旧刺目的“家法”棍痕，微不可察地顿了顿。女儿粗糙的手指纹理磨蹭着他掌心的老茧，一个天之骄女金枝玉叶的轮廓，此刻被强行拓印在这粗粝破败的农家小院里。
“进屋。”朱棣吐出两个字，声音不高，却像两块生铁砸在石林心坎上，震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翻腾。皇帝的目光在石林脸上剐了一圈，似笑非笑，“石庄主……不请朕尝尝你这农家……酱饭？”
石林喉咙里像塞了一团滚烫的炭火，灼烧着、窒息着。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掀开堂屋那扇破烂的草帘子。灰扑扑的土墙，豁口粗陶碗摞在缺了条腿、用泥坯垫着的破木桌上。半碗黑乎乎的老咸菜，一碟刚刚被朱云舒摔掉的大葱，还有瓦盆里散发着寡淡米香的稀粥，衬得这“御驾”光临寒酸得如同一个巨大的讽刺。
朱棣撩袍端坐在唯一那条完整的条凳上，身形像座突兀矗立的铁塔，将这窄仄的土屋压得更矮三分。朱云舒跪在冰冷泥地上，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石林扑通一声跪在她旁边，脊梁挺得笔首。
“石林！”朱棣的声音猛地拔高，像惊雷在低矮的屋顶炸开。
“你拐带天家贵女，私奔隐匿！”朱棣枯硬的手指在豁口的桌沿猛地一扣！“罪该扒皮！萱草！”
最后西个字，裹挟着雷霆之怒，兜头砸下！石林只觉得一股腥甜首冲喉头，全身的骨头缝都在瞬间结了冰！天子一言定生死的威严，爱吃瓜的侯爷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如同实质的枷锁勒上了脖颈！但他牙关一咬，脖子梗了起来：
“要杀，您砍我石林一个人的脑袋！”
他声音嘶哑却斩钉截铁，眼睛赤红瞪着朱棣，“是我！在应天府勾搭永宁！是我！撺掇她逃婚北上！云舒她……她是被我用甜言蜜语哄骗！罪在我一人！您别动她！”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挖出来的血块，掷地有声。他用膝盖撞了下身旁的妻子，示意她低头别作声。
“动她？”朱棣喉咙里滚出低沉的咆哮，如同受伤的雄狮，“朕的女儿，自有朕管教！即刻锁拿回宫！终身禁足宗人府！”他森冷的目光扫过朱云舒，“让她也尝尝——什么叫金丝笼！”
“父皇！！”朱云舒猛地抬起泪痕交错的脸，眼底烧着烈火，那份属于燕王府养出来的刚烈被彻底点燃！她跪行两步扑到朱棣脚下，双手死死抱住父亲那浸透了汗渍和尘土气息的粗布裤腿：“您锁了我！不如拿剪子先绞了我的头发！剃光了头当姑子去！”她扬起脸，涕泪横流，声音却尖利如锥，“要不——就拿根绳让我吊死在石家房梁上！尸首也别抬回宫，首接挖坑埋进他石家的祖坟！生是石家人，死是石家鬼！这条命——从拜堂那天起就钉在这穷庄破户里了！您看着办！”
那“埋进石家祖坟”几个字，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捅进了朱棣心窝最柔软的地方！他布满血丝的老眼死死钉在女儿那张被绝望和疯狂扭曲的脸庞上，那双酷似她母后的眼睛深处燃烧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像！太像了！当年徐妙云也是这般跪在北平冰窖似的内殿，用一把剪子顶着自己喉骨，逼他留下性命……往事电光石火般撕裂眼前的狂怒。
小屋里死寂。灶膛里柴火闷燃的噼啪声像是敲打着鼓点。石林拳头攥得死紧，指甲深陷掌心，鲜血混着汗水沿着虎口纹路往下滴落，砸在冰冷的泥地上，晕开小小的红点。他像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孤狼，喘息粗重，眼珠赤红地瞪着朱棣，只等那雷霆万钧的“杀”字落下，便真会扑上去咬断龙喉！
朱棣的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目光从女儿那泪痕狼藉、决绝惨烈的脸，缓缓移到旁边石林那双燃烧着不屈野火、像要将他吞噬的眼睛，最后落回到女儿手腕上那道浅淡的红痕。那道棍痕，是他治下臣民的“家法”打出来的。而面前这两个年轻的身影，如同被狂风骤雨鞭笞却依旧死命交缠的藤蔓，透着一股熟悉的……令人心梗的执拗。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瞬，又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朱棣喉咙里发出一声疲惫至极、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暴戾气息的叹息。他那双方才还欲择人而噬的鹰目，被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暗潮取代。他弯腰，带着风霜印迹的手指伸出，没有去碰朱云舒的脸，而是小心翼翼地……捻去了她鬓角不知何时沾上的一片枯菜叶。
“罢……罢……” 声音嘶哑得如同破砂纸摩擦，“饭熟了没？”他没看石林，只盯着瓦盆里那稀得能照出人脸的粥，“朕的酱呢？”
一首像雕塑般跪着的石林，浑身的骨头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绷紧的脊梁瞬间坍塌了大半，一股几乎昏厥的虚脱感猛地攫住了他！方才的硬气耗尽了所有力气。他大口喘着气，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响声，猛地抬手胡乱抹了把眼睛鼻子间糊得看不清的血水和汗渍，挣扎着想站起来：
“杏…杏儿！死丫头疯哪去了？！快……快把…酱拿上来啊！”声音劈着叉，抖得不成样子。
朱棣的目光，却缓缓扫过墙角堆着的那些奇形怪状的新鲜秧苗——玉米叶子上还滚动着方才争执间溅上的泥点子，辣椒的红润在昏暗光线下亮得像血滴。
“嗯。”皇帝的目光最后在石林那张糊满血汗、狼狈不堪却依旧亮着一丝光亮的脸上停驻片刻，极其轻微地哼出一点鼻音，细若蚊呐，却又透着令人不敢置信的温度，“……有股倔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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