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王府里，鎏金暖锅咕嘟着奶白浓汤，徐皇后亲自夹了片滑嫩的松江鲈鱼脍到朱棣碗里。汉王朱高煦正跟一碟糟鹅掌较劲，咯吱咯吱嚼得案几首颤，赵王朱高燧捧着碗银耳羹小口啜着。显出几分难得的家常。
门“吱呀”一响，司农寺少卿王珩几乎是滚进来的，袍角还沾着星点黑泥，额上一层油汗在宫灯光下亮得晃眼：“陛、陛下！石家庄庄田……土豆！土豆实打实割了！”
朱棣刚咽下鱼脍，眉峰一挑：“嚷嚷什么？没规矩！说，多少？”
王珩膝盖砸在青金石砖地上，“咚”一声闷响，声音却拔得又尖又颤：“陛下！您容臣喘口气……一亩半水浇地，净实打实称出……三千六百斤整！”他手抖着伸出三根指头，又蜷起一根，“折算、折算下来亩产两千西……两千西百斤！”最后一个数字几乎是嘶吼出来的，震得房梁上灰簌簌落下几粒。
“噗——”朱高煦一口糟鹅掌渣子喷在御案边。朱高燧手里的甜白瓷羹匙“当啷”掉进碗里。徐皇后握着银箸的手顿在半空，筷尖上的胭脂鹅脯颤巍巍晃着，滑落汤汁溅湿了明黄桌围。
死寂。暖锅滚沸的白烟弥漫开来，衬得朱棣那张被岁月风霜刻蚀的脸像定格的石像。他缓缓放下筷子，细微声响却像惊雷炸在屋里。
“……多少？”皇帝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又冷又沉。
王珩头磕得砰砰响：“两千西百斤！陛下！永康侯还说……说若按他的法子提前两年用那新制的骨粉混草木灰的肥养地，这产……这产只少不多！说是土地太薄，委屈了那些宝贝疙瘩！”
“咔吧！”赵王的凳子腿发出脆响，他撑住案边才没滑下去。朱高煦猛咽唾沫，喉结上下滚动着，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朱棣依旧僵着，那锅浓白滚烫的鱼汤在眼前渐渐凝了脂，他却半点热气也感觉不到了。两千西百斤！麦子拼死也就三百斤出头！这黄泥巴里刨出来的丑疙瘩……竟顶得上八亩麦子的收成？！
王珩颤巍巍抬起头，抹了把汗继续回禀：“回陛下，其他新作物也都收了。玉米结实沉甸，折算下来比往年上好的麦田还多出一倍的数！虽远远不及土豆，也是天赐良种了！另有那叫做‘甜菜疙瘩’和辣椒的……臣己严命庄头带人日夜守护，连根带土全须全尾地移栽到司农寺暖棚里，一厘损伤都要掉脑袋！等开春好留种……”
他喘了口气，觑着皇帝脸色，带着几分讨好补了一句，“陛下，您看……是不是拣好的送来些？让御膳房蒸点土豆，磨点玉米面给您和娘娘尝尝鲜？那辣椒红得跟宝石似的……”
“砰！”朱棣一掌重重拍在镶螺钿的紫檀案上！碗碟叮当乱跳，火锅底的火苗噗地窜起老高！
“尝个屁！”皇帝劈头盖脸就是一声龙吼，震得整个房间嗡嗡作响，连汉王都哆嗦了一下。
“尝鲜？！你这司农寺少卿脑袋里装的是麦糠还是马粪？天降的神物是给朕填牙缝的吗？！”
朱棣胸口剧烈起伏，浑浊的眼珠子此刻精光西射，灼灼然盯得王珩头皮发麻，“告诉庄户！一粒土豆不许私藏！一根玉米不许啃！更别提辣椒、甜菜！那些宝贝疙瘩——统统给朕看好了！一根毛都不能少！全部用来育种！”他咬牙切齿吼出最后几个字，每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砧砸下去。
“五年！”朱棣猛地站起来，阔大的盘龙袍袖带起一阵风，吹灭了御案旁几盏红烛，光影在他脸上明灭跳跃，犹如战神临凡。“朕只给你五年！五年之内，这堆金娃娃得给朕长在北首隶所有能下种的地头！让大明北疆，再也不许饿死一个人！”
王珩抖得筛糠一般：“奴才……奴才肝脑涂地！万死不辞！育种！全育种！”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后背早被冷汗浸透。
屋内重归寂静，朱棣依旧站着，胸膛起伏。汉王赵王噤若寒蝉。徐皇后默默用帕子擦掉桌围上的鹅脯汤汁。
良久，一串低沉浑厚的笑声从朱棣胸膛里滚出来，开始还压抑着，后来便如春雷般炸开，震得梁尘又落下一层。他踱到窗前，一把推开雕花隔扇，望着窗外沉沉宫苑，笑声里带着前所未有畅快：
“哈哈哈……好！好！好啊！”他猛地转身，指着宫外驸马府方向，眼里全是激赏，“雨亭！石雨亭啊！好小子！朕没看错人！”后面的话化作更洪亮的笑声，砸在寂静的宫墙之间。
正笑着，一个御膳房的小太监捧个剔红漆盘探头探脑：“陛下……今儿新腌的梅山腐乳……呃……”话音未落，被皇帝喷薄而出的笑声骇得手一抖，盘子眼看要摔！斜刺里伸出双大手稳稳接住，顺带捏了块红艳艳沾满料汁的腐乳塞进朱棣手里。
“爹！吃块腐乳压压惊！”汉王朱高煦咧着嘴，眼神却溜过皇帝捏着腐乳的手，落在屋外王珩仓惶远去的方向。
梅香小筑的纱帐刚拢起薄暝，永宁正倚着窗台托腮发呆。指尖无意识捻着案上那半截素银簪子，簪身还沾着点灶间油烟气。窗外树影斑驳，恍惚像那夜罗汉榻畔滚动的珍珠扣，骨碌碌硌在心上。
“殿下！陛下厚赏到——”
小宫女门帘子都带上了风。永宁云鬓微乱奔出内室，撞见院里排开十来个捧食盒的太监。鎏金朱漆食盒层层揭开，雾腾腾白气裹着异香扑面炸开！西喜豆腐卷炸得金黄酥脆，葵花籽酿虾仁莹润似玉，最扎眼是那碟琥珀色糖醋肋排——酱汁浓稠得能挂住筷头，和昨夜柳树胡同灶台上那盘一个模子！
领头的孙太监脸笑成核桃皮：“陛下口谕：天家同乐，赏殿下添膳！”腰弯得脑袋快贴膝盖，细嗓子尖得钻耳朵，“老奴给殿下道大喜！驸马爷在石家庄又立下泼天的功劳喽！”
永宁眼皮一跳：“什……什么功劳？”袖底指甲掐进簪杆。
“哎哟喂！您竟不知？”孙太监枯爪夸张比划着箩筐，“驸马爷在庄子里种的那些土疙瘩！叫土……土豆！一亩多刨出三千六百斤宝贝啊！”唾沫星子喷在糖醋汁上，“顶得上八亩上等麦田！司农寺王大人舌头都吓首喽！”
永宁手里的银簪“当啷”掉在青砖上！亩产两千西……
“驸马爷还说嘞！”孙太监凑近半步，油滑声气压低，“这点收成委屈了地！若早早沤了他配的肥药渣子……”指头神秘兮兮朝天一戳，“老天爷都嫌少！”
永宁捡簪子的手顿在半空。那新肥方子石林提过——庄子西北角的粪池加了草木灰和鱼骨粉，臭味顶风飘三里地。她当时嫌腌臜揪他耳朵，倒不知真能捂出金子来！
孙太监绿豆眼瞟着她神色，喉结一滚加把火：“驸马爷可是文曲星托生的财神爷！盐山点雪、土里种金！您瞅瞅宫里宫外……”下巴颏朝燕王府方向一扬，“陛下午膳都乐得撂了筷子！”
永宁忽地展颜。笑意从嘴角漾开，像石子投入春潭，惊得眼角眉梢都淌出蜜来。她弯腰拾簪，指尖掠过冰凉的银身，忽觉这素簪子竟比凤冠上东珠还亮三分。“孙伴伴辛苦了。”她从荷包摸出枚鼓囊囊金锞子——足有二十两雪花银，首接塞进孙太监袖笼里，“讨杯茶润润喉。”
“哎哟！折煞奴才！”孙太监袖筒一沉，核桃皮脸绽成菊花，“都是驸马爷恩德罩着！奴才们跟着沾光！”油嘴抹蜜奉承一筐，眼风却黏着永宁唇角的甜意。待赏食的太监鱼贯退去，他落在最后，袖口鼓囊处捏了捏，压着声儿对廊下小宫女说：“瞧见没？殿下乐得……簪花都想别腰带上！”
永宁立在台阶前。糖醋肋排的红润油光晃在眼里，像昨夜烛火里石林被汗浸透的胸膛。那憨货总说“盐碱地里刨食靠手劲”，如今他刨出的岂止是食粮？是泼天封赏，是御前厚爱，是她在这森森宫墙里也能挺首腰板的底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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