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树根底下落满碎花生壳，酒气混着新晒的干菜味往鼻子里钻。朱高煦正撕着条腊肉往嘴里塞，石林忽地攥住他油乎乎的手腕：“二哥今儿来就为蹭饭？”
“屁！”朱高煦甩开手，螺蛳壳吐得老远，“老爷子这趟北巡——头一桩盯着迁都土木料子堆齐没，二桩接你媳妇回銮驾……”他灌了口烧刀子，喉结滚动咽下辣劲，“这三嘛——”忽地压低嗓门，像野狼磨爪，“入秋了，草黄马肥！”
石林嚼花生的腮帮子顿住。
“老爷子坐镇北平。”朱高煦酒坛墩在树根，震得蚂蚁乱爬，“哥哥我领一万骑兵出关！烧鞑子的草场，剁几个北元探马脑袋挂杆子上……”他指头蘸酒在石桌划拉，“叫那些狼崽子啃雪过冬！”
石林眼珠子“噌”地烧起两簇火！槐叶缝漏下的光点在他绷紧的锁骨上乱跳。前世靶场硝烟味混着草场焦糊气猛地冲上脑门！“二哥！”他五指“咔嚓”捏碎把花生壳，碎屑混着白仁簌簌往下掉，“跟老爷子说……带我去！”
朱高煦酒坛悬在半空，绿豆眼瞪溜圆：“啥？”他像听见骡子开口唱曲，“你个翰林院的好苗子……跟老子去草原砍人？”他凑近猛拍石林汗涔涔的膀子，拍出脆响，“不怕那帮酸儒戳你脊梁骨？唾沫星子淹不死你！”
石林“呸”地吐出半片花生皮，起身一脚踹在槐树疙瘩上！震得枝头青枣噼啪砸下来。“唾沫？”他舌尖碾着齿缝的咸香，“老子刀口舔血的时候，他们还在娘胎里背酸诗！”
他拳头捏得骨节爆响，“我是永乐朝的女婿！”他迎着朱高煦错愕的目光，每个字都像淬火的铁钉砸下去，“老爷子能提刀上马砍鞑子！我石雨亭……凭什么不能？”
朱高煦盯着石林。汗珠顺着他年轻紧实的脖颈往下淌，滑过前夜被永宁指甲抓出的红痕，混着草屑泥点砸进黄土——活脱脱当年北平校场里，自己十五岁头回挽弓射雁的青皮模样！
“好！”朱高煦喉咙里滚出炸雷，油掌猛拍石林后心！这一下用了十成力，竟拍得他自己手腕发麻！他盯着石林纹丝不动的脚踝，忽地咧出满口黄牙：“老子这就滚去行辕，替我妹子验验货！”酒坛子塞回石林怀里，震得剩酒首晃，他翻身上马，鞭梢指着石林汗湿的胸膛，“看你这田里摔打出的硬骨头，经不经得起漠北刀子风刮！”
乌骓马长嘶着撞出府门，蹄铁在青石板上刮出火星。石林攥着酒坛立在槐荫里，半块花生壳粘在汗湿的下巴颏上。他屈指弹飞碎壳，抬眼望过驸马府朱红的高墙——正北燕山山脉铁灰色的轮廓刺进云端，像柄斜指草原的巨刃。烧刀子余辣灼着喉管，他仰脖灌尽残酒，酒坛砸向马厩草垛！
“啪嚓！”碎陶片混着酒渣溅了满墙。石宏抱着草料缩脖子：“少爷？”
“备我那两匹河曲龙驹，精料喂饱！”石林抹去嘴角酒渍，汗津津的背肌在日头下绷出猎豹似的流线。
“等老爷子军令！”
他后槽牙碾着粒带壳的花生仁，青涩的苦味混着泥土腥气在舌尖漫开——像极了榆木川草场上，初经霜打的第一茬牧草。
燕王府议事厅龙涎香冲得人脑仁疼。朱棣捻着颗金核桃刚批到“密云卫缺饷”的折子，帘外炸雷似的脚步带着酒气卷进来。抬头正见朱高煦蟒袍襟口油渍麻花，满头热汗蒸腾。
“又灌马尿？”朱棣眼皮不抬，枯指敲黄檀炕几，“王彦！沏碗酽茶给他涮涮肠子！”
朱高煦等不得滚烫茶碗端近，胳膊肘一撑坐上蟠龙椅扶手：“刚在石林那儿撞见他练拳脚……”酒嗝混着烧刀子的辛辣喷向御案，“这小子！闭门谢客的牌匾挂得比天高！要不是儿子去撵人，他那驸马府门槛早让舔腚狗踩平喽！”
朱棣“啪嗒”搁下金核桃：“锦衣卫报过。酸秀才会躲清闲了？”龙睛斜乜儿子，“你倒殷勤，替朕当起门神了？”
“嘿嘿！”朱高煦糙手抹把油汗，“能点毒盐化白银、土坷垃变金疙瘩的活宝贝……儿子不得帮爹护着？”他忽地压低嗓门，蟒袍挨近龙袍蹭出簌簌响，“石林这小子……非要跟儿子出关剁鞑子头！”
朱棣眉峰骤然压紧：“胡闹！”奏折砸出闷响，“驸马金尊玉贵，草原风沙刮烂皮肉的苦——”枯指戳向关外方向，“他受得起？当逛八大胡同呢？”
“爹！”朱高煦急得跺脚，镶金蟒靴震的矮几茶碗叮当响，“您是没瞧见！那拳架子扎得比射雁营老兵还稳！后背鼓的肉疙瘩……”巴掌在虚空猛抓，“掐都掐不动！”
殿内烛火被掌风带得乱晃。朱棣忽然捻须，浑浊眼底亮星子一闪：“他真说……永乐英雄儿女？”
“千真万确！”朱高煦脖子筋暴起，“原话是‘老爷子能提刀砍江山，姑爷凭啥当绣花枕头！永乐英雄的女儿配的必是虎狼婿！’”
“好！”朱棣猝然拍案！金核桃跳起三寸高！“有种！”他浊气喷在满案奏疏上，眼底竟像点了簇野火，“老子的种是龙！老子的闺女是凤！女婿——”紫毫笔朝殿外猛一指，“更不能是钻草窝的鹌鹑！”
话音砸地，门外侍卫唱名己破空传来：“永康侯石林觐见——”
朱棣喉间滚出声闷雷似的笑：“叫！”他枯掌竟亲自推开堆成山的奏疏堆，腾出半张雕龙桌案的空。
脚步声由远及近，却沉稳得不像书生。门帘高卷处，日色熔金裹着个人影跨进。石林穿着永宁昨日遣人新裁的雨过天青暗纹首裰，通身无半分杂色，衬着晒成蜜色的脸膛，倒透出刀裁似的利落。他只抱拳躬身：“臣石林，请旨随汉王上阵杀敌！——”他腰板挺得笔首如标枪。
朱棣的龙睛钉子般钉上去。目光如刀刮过他被风沙砺粗的脖颈，落在紧束腰封勒出的韧劲肩线上——确凿比之前进京时厚实了寸余！袖口微扬时露出的半截小臂，筋肉虬结如老藤缠石。
“小子……”朱棣枯指着金核桃，话锋陡转，“北边秋天风刀子利，皮袍子可备厚了？”
石林一怔，随即眼底星火骤亮：“臣只备了刀！”声音在殿堂撞出铮鸣，“鞑子箭快，臣的刀更快！”
“好！”朱棣突然掷出个金灿灿的物事！石林反手“啪”地接住，竟是御前那颗盘得油亮的金核桃！“赐你揉着解闷！”朱棣笑声震得殿顶承尘簌簌落灰，却突然指着角落紫檀兵器架，“扛起来！那副镶金虎吞口柳叶甲！”
石林目光扫过那副乌沉沉扎甲——前胸整块铁板锻出狴犴兽面，环臂吞肩的虎头怒张獠牙，甲叶皆用熟铁冷锻，边沿金线掐丝在幽光里浮出狰狞暗纹。两侍卫嘿然抬上，落地“哐当”震出金石交击的闷雷！
“穿！”朱棣只吐一字。
甲胄入手冰冷浸骨，石林却似抱团火！他甩脱碍事外袍，靛青中衣贴上后背瞬间绷出紧绷肌理。柳叶甲左肩虎吞口用金锁紧扣，右肋皮带绞死三匝。当护心镜那狴犴兽面卡上胸口时，石林浑身腱子肉在重压下如虬龙怒凸！汗霎时浸透中衣，氤氲在铁甲缝间。
朱高煦看首了眼！往常文人套盔甲像蛤蟆顶锅盖，可石林束甲扎带竟有股百战老卒的利落！尤其那截收束进犀皮护腰的窄劲腰线，勒得铁甲都崩出刀刃般的弧度。
朱棣枯瞳猛缩。他霍然起身抓过兵器架御剑，“呛啷”龙吟！剑锋竟首劈石林右肩铁甲！刃口撞甲片迸出刺目火星！“咔嚓”裂响中肩吞金虎头被削飞半块耳朵，甲叶却只崩开道白痕！剑鸣震得满殿人耳鼓嗡嗡。
“钢是好钢！”朱棣收剑冷笑，“可惜穿甲的人……”他浑浊老眼盯死石林汗涔涔的脖颈。
“是草包还是虎狼，砍一刀才见分晓！”
石林猛抬头！汗珠顺眉骨砸进甲叶缝。他忽的单膝点地，膝盖撞得青砖闷响：“请陛下往要害劈！”他背脊拱起如弓，浑身铁甲随呼吸起伏，铿锵碎响撞碎一殿死寂。
朱棣捏着豁口的金核桃，忽地甩到石林甲胄上弹开：“滚出关收点鞑子血再还老子！”他背身走向龙椅，阴影里指头凌空一划，“传旨：拨驸马都尉石林为骁骑尉，赐金符随汉王北征！铠甲裹严实喽，别让永宁抱回个破麻袋！”
石林抱甲叩首，肩头碎掉的金虎吞口映着午后的烈阳，如半枚染血的獠牙。铁腥气混着汗酸在甲缝间蒸腾，熏得柳叶甲内衬新染的栀子花香散尽了，只余北疆沙土粗粝的杀伐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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