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院门被石林踹得砸在土墙上弹回半扇,门后晾着豆角的簸箕哐当翻倒,青豆滚上了满地黄泥。
院内剥豆角的几个妇人惊得摔了筛箩,竹筐砸地声接连响起。正跷着腿仰在条凳上哼小曲的石涛浑身一激灵,左脚套着的破草鞋啪嗒掉进泥地里。大伯手里捧着的粗陶茶盏脱手跌落,滚烫的茶水泼了一裤裆。
“贤、贤侄醒了?!”大伯佝偻着腰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您身子大好……”
顶门棍己经抢在石林手里!
呜——
棍风撕裂凝固的空气!裹着泥腥味的榆木棍精准狠辣地砸在石涛支棱着的右腿膝盖上!脆裂的骨碎声混着石涛骤然拔高的、不似人声的惨嚎炸破小院!整个人从条凳上翻滚下来蜷成煮熟的虾米。
“我的腿!腿啊——!”
满院筛箩哐哐落地。
大伯脸上的褶子瞬间扭曲成沟壑:“小畜生你敢打我儿!”他抄起手边挑柴火的扁担就要扑上。
啪!
染着石涛鲜血的棍头毒蛇般点出,死死戳在他心窝!石林微微佝偻着脊背喘气,左手扶着门框撑住打晃的身体,右手顶门棍的力道却压得大伯倒退两步才站稳。石林的声音不高,像淬了冰渣子:
“打你儿子?”他棍头移开,带血的棍尖慢条斯理碾着大伯磨得发亮的腰带铜扣,“你儿子打我举人正妻,施以私刑,强索家财……我一张二指宽的条子递进宛平县衙,”棍尖猛地一顶!铜扣深深陷进皮肉,“保管你石老大下半辈子在牢里啃发霉的窝头!”
石大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抽气声,扁担哐当脱手。那张皱纹遍布的老脸褪尽血色,死死瞪着石林身上那件虽旧却浆洗得干净,象征着功名的襕衫,腰杆一寸寸塌下去:
“贤、贤侄……”声音抖得厉害,“误会……都是自家人……”
“误会?”石林冷笑,棍头甩开他,指向泥地里嚎叫抽搐的石涛,“那一棍子落在我娘子身上,血把粗布都浸透了!这事在你们这儿就是个‘误会’?”
他喘匀一口气,沾着血和泥的皂靴踏上院中青砖:“两条路。要么我现在唤石宏去宛平县递状纸,”石林鞋底碾着石涛喷在地上的带血唾沫,“要么——”
大伯扑过来死死抓住他袍角:“使不得啊举人老爷!您开恩!您说个数!老……我赔!”
石林抽回袍角,棍头点在大伯鼻尖上:
“十两雪花银。养伤钱,”棍头移向石涛断腿,“加精神损失费。”
石大伯眼珠差点瞪出来:“十两?!这……”
石林棍头刷地抬起对着院门:“石宏!套车去县衙!”
“别别别!”石大伯几乎是扑爬过去拽住石宏裤脚,扭头朝屋内嘶声咆哮:“婆娘!拿钱!快!把存钱那坛子刨出来!”
片刻死寂后,石涛媳妇白着脸捧出个粗陶坛子。石大伯抖着手掀开油布盖,掏出两个裹着红布的银锭和一个灰布包,凑成十两抖抖索索递向石宏。
石林盯着那沾着窖泥和鸡粪的银锭:“宏叔,捡稳当些。免得大房的人说我们讹诈。”
石宏枯瘦的手接过银子,指节捏得发白,冰冷的目光扫过地上呻吟的石涛。
“举人老爷……”大伯佝偻着腰凑近一步,声音放得极低,“钱也赔了,石涛腿也……这事……”
石林撑着顶门棍转身,声音穿过哭嚎与鸡鸣:
“石老大,记好了。只要我石林活着一天,谁都不能欺负我娘子!”他踏出溅满泥水和豆子的门槛,“要不举人老爷的家法……下次就是照着头脸来了!”
染血的顶门棍重重杵在院门外石墩上。
石宏揣着十两银锭快步跟上家主,沾着鸡粪的银光在他衣襟下一闪,照亮身后院子泥地里断腿痉挛的石涛和在门槛上的石老大。
低矮堂屋。两张白面饼孤零零摆在掉漆木桌上,粗瓷碟里堆着暗褐色咸菜丝。灶台大铁锅咕嘟冒着米粥香气,米粒稀疏可见锅底。
石林跨过门槛,将沾着干涸血渍和泥点的靛布外衫脱下丢在门边木墩上。
一枚沾着褐色秽物的银锭骨碌碌滚过桌面,停在朱云舒刚放下的粗陶粥碗旁,将碗壁砸出细响。
“收着。”石林指尖点着银锭推过桌面那道深长的豁口,“往后庄子上的账,库里的钥匙,钱粮支取,”他撩袍坐在吱呀作响的条凳上,“都归你管。”声音平静无波。
朱云舒手里的木锅铲僵在半空,灶膛跳动的火光在她清丽却显憔悴的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影子:“这银子……哪来的?”她指尖触到银锭上冰冷的污垢,倏地缩回,“家里断粮也不至于……”
石宏佝偻着背跨过门槛,枯瘦的手从怀里抖出灰布包着的大小碎银块,哗啦全数倒在豁口桌面上,溅起几粒干硬的咸菜丝。老管家喘着粗气,一字一句从齿缝里迸出:
“大房!石老大赔给……少夫人的伤药钱!”
“噹啷!”
朱云舒手里的锅铲失手砸在灶台边沿!她猛地转身,双目圆睁,瞬间锁住石林苍白的脸:“你……你去找石涛了?!”声音劈了叉,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震颤,“你的身子才……他们父子两个……”
石林垂眸看着桌上那摊零散银块。沾粥的食指突然伸过去,蘸着碗沿溢出的温热米汤,在坑洼的桌面上缓缓拖出一道长长的、曲折的暗痕。湿痕在暗淡光线下,像一条丑陋盘踞的血色蜈蚣,正对着朱云舒衣袖遮掩下的位置。
“这道伤,”他抬眼看她,声音不疾不徐,指尖仍停留在那条米汤痕迹的尽头,“挨一棍子,换十两银子。”微顿,目光沉沉,“疼不疼?值不值价?”
朱云舒的身体像被那目光烫到,剧烈一震!呼吸瞬间粗重起来。灶膛里的火舌噼啪一跳,映红了她骤然腾起血色的脸颊和灼亮的眼瞳。胸腔里奔涌的酸涩、滚烫、庆幸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畅快冲垮了所有!
什么也顾不上了!
她像一头被激怒又心疼至极的母豹子,几乎是撞开挡路的板凳猛扑到桌前,双手狠狠攥住石林那只沾着米汤的手腕!
“值!”滚烫的眼泪和更滚烫的字眼一同迸出!她湿漉漉的目光钉子般凿进他眼底深处,“莫说十两!”齿尖带着狠劲,一口咬在他手腕沾粥的皮肤上!瞬间留下一圈带着痛感的、发白的齿痕,混着米汤和唾沫,“就是万两黄金千斤铜——也买不来这口恶气吐得痛快!”
咸涩的泪水沿着齿痕滚进他脉搏跳动的地方。朱云舒猛地松开齿关,急促地喘息着,胸口激烈起伏。痛骂后涌起的后怕却又让她指尖发凉,攥着他腕骨的手松了又紧,声音陡然发虚:“可……那顶门栓能打死人……他爹还看着……你……你的力气……”
石林反手握住她冰冷发抖的手指,轻轻捏了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疲态笑意:“力气是虚的,脑子却是结实的。”他指节敲了敲自己太阳穴的位置,“你夫君顶着举人的头衔,比八百斤的力气更压秤!打断腿算什么?明日我写张帖子给北平府同年,石老大这辈子休想再踏进石家庄一步!”
石宏默默将那堆沾着鸡粪的碎银子仔细拢进灰布重新包好,恭敬地推到朱云舒面前粥碗旁。
朱云舒的目光在夫君被咬出深深牙印的手腕、豁口桌面上那摊银亮的金属、和那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上来回移动。鼻腔里弥漫着米粥的寡淡气息和挥之不散的鸡粪味。眼底泪痕未干,笑意却再也绷不住,如同破冰的春水,从嘴角眉梢不可遏制地弥漫开。她一把抓起滚落的木勺,重重插进粥锅里,舀了满勺最浓稠的米粒,手腕抖也不抖地堆进石林面前的粗陶碗里,堆成尖尖的一座小山。
“吃饭!”她带着浓重鼻音的命令,掷地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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