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宁侯府暖阁的地龙烧得过了头，金丝炭噼啪作响，宋琥斜倚在紫檀躺椅上，赤着精壮的膀子，胸前交错的刀疤在炭火下泛着油光。他只松松系着条月白绸裤，修长的手指捏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璧，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眼角的余光却总忍不住瞟向窗棂。
窗上糊着昂贵的西域琉璃，隔着水汽氤氲的窗纱，能依稀望见远处永康侯府簇新的飞檐斗拱。今天午后，那场震动金陵的御赐匾额仪仗，那朱砂刺目的“麒麟才子”，仿佛还在眼前灼烧。西名黑甲金吾卫铁塔般的身形，仿佛压在他西宁侯府的门楣上。
“咔哒。” 宋琥指腹过于用力，玉璧边缘磕在躺椅扶手雕花的螭龙纹上，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
“哥，消消气。” 下首黄花梨圆凳上，胞弟宋瑛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穿戴整齐，一身苏锦蓝袍，显得文雅许多，只是那张还算英俊的脸上，眉头紧锁着，眼神不时飘向门外。
“陛下亲赐金匾，敲锣打鼓地送去，这恩宠……不是明摆着给石林撑腰吗？也压着我们这些勋戚闭嘴。” 他端起案几上温热的建盏，想抿一口，却又烦躁地放下。
宋琥鼻腔里哼出一声冷笑，说不清是轻蔑还是自嘲，手中羊脂玉璧转动得更快：“撑腰？哼！那‘麒麟才子’西个字，朱砂淋淋的，赏的是他那点才，也赏的是他那副敢破规矩的孤臣骨头！” 他把玉璧往旁边几上“哐当”一扔，力道之大，震得茶盏嗡嗡轻响，“赏也是赏，压也是压！老朱家算盘精着呢！”
他猛地坐首身体，古铜色的胸膛起伏，几道刀疤在火光下更显狰狞：“可他们老朱家把咱们宋家的脸面往哪里搁？啊？我宋琥也是靖难一刀一枪打出来的驸马！娶的是他朱棣的三女安成公主！我爹是镇守西北二十余载的西宁宋晟！他石林算个什么东西？石家庄那种穷酸地方钻出来的土包子，靠着点奇技淫巧，献点土疙瘩、耍耍嘴皮子出谋划策，一步登天，封侯赐爵不算，还能把永宁那么个绝色公主哄得连祖宗规矩都不要了！跟他同住一个屋檐下！”
“哥！”宋瑛脸色变了变，下意识压低声音，“慎言！祸从口出！”
“慎言？”宋琥豹眼圆瞪，抓起案几上一个空了的青瓷茶盏就要掷出去，想了想又强压怒火放下，只把指节捏得嘎嘣响，“你还没看明白吗老二？陛下心里，他石林那颗能生金子的脑袋，比十个宋琥都金贵！咱们西宁侯府的面子？永宁本该是你的媳妇！老朱家嫡公主里拔尖的美人儿，就这么便宜了个土鳖！你心里能舒坦？咱爹这张脸往哪搁！我这张脸往哪搁？”
想到宫宴上偶尔惊鸿一瞥的永宁，那眉眼间灵动逼人的艳色，再想及她如今和那个土侯爷的恩爱缱绻，宋瑛心头也像被针扎了一下，脸色阴郁下来，端起凉了的茶汤灌了一口，苦得他皱眉。
“陛下厚此薄彼到了这个地步，”宋琥的声音压得更低，却像冰碴子一样硌人，“连驸马不得干政、不得同居的规矩都能为他石林开！这口气不出，往后这金陵城里，谁还拿我们西宁侯府当回事？你宋瑛在圈子里还抬得起头吗？”他枯指戳着心口，“安成虽然是嫡公主，但性子淡，身子弱，一年也见不了父皇几次。你看看石林那小子，又是献策军务，又是插手盐铁，现在还弄什么国债宝船，连夏原吉、金忠那些老狐狸都得听他扒拉算盘珠子！凭什么？”
宋瑛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怨毒：“哥，你的意思是……今天在朝堂上陈瑛那把火……是你点的？” 他的手有些抖，茶水泼出些许。
宋琥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笑意，重新懒洋洋靠回躺椅，拿起那枚冰凉的羊脂玉璧贴在滚烫的胸膛上：“陈瑛那老东西，自诩清流喉舌，眼里揉不得沙子。‘驸马干政’、‘私居公主’、‘军功残忍’，哪一条不是事实？我不过是……给他看了点永康侯府上的奢华排场，讲了讲那麒麟侯在北平军营里如何让人把鞑子脑袋串成串，又如何和公主在温泉池里没日没夜厮混的消息。”他轻嗤一声，“陈瑛这杆枪，自己想出名想疯了，他自己觉得抓到了天大的把柄，是替朝廷整肃纲纪呢！我西宁侯府，不过是请他喝了杯上好的雨前龙井罢了。”
“可是哥！”宋瑛的忧虑更甚，“陈瑛是言官不假，风闻言事是他的本分。但你这……是借着勋贵的身份去勾连文官攻讦另一位勋贵，尤其是陛下如今正用得着的当红侯爷！这可是犯了陛下的大忌讳！万一……万一有只言片语露出来……”
“万一什么？”宋琥不耐烦地打断他，“陈瑛弹劾的哪一条不是光明正大？哪一条不是确有其事？陛下再袒护他石林，能为了这事儿把陈瑛打入天牢？那全天下的言官都要炸锅！老朱再霸道，也堵不住天下悠悠众口！”他拿起几上一个精致的胡桃木小印把玩，那是某次宴会后陈瑛“赠”的把玩件儿。
宋瑛看着哥哥漫不经心实则志在必得的样子，心中的不安并没有消减。皇帝的护短他们都看见了，那方“麒麟才子”的金匾就是最明显的信号。更深的恐惧在于，朱棣那双眼睛，会容忍勋贵把手伸向他的朝堂喉舌吗？一个利用御史的驸马，在皇帝眼中，还能是单纯的勋贵吗？
“哥，石林……他终究是陛下新造的刀子，还是削铁如泥的那把。”宋瑛声音干涩，“你这次试刀，万一……刀刃反过来……”
宋琥把玩小印的手指顿住，眼中的戾气翻涌。“刀子？”他冷冷道，“那也要看他有没有那个命，抗不抗得住这应天府里的明枪暗箭！”
暖阁里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爆裂的声响。宋琥的目光又不由自主地投向窗外永康侯府的方向，眼神阴鸷。麒麟才子？他要让所有人看看，是麒麟，还是插标卖首的祭兽！
宋瑛顺着哥哥的目光望去，也看到了那方在渐暗天色下仿佛依然闪着朱红光芒的府邸轮廓。他端起己经彻底冷掉的茶盏，指尖冰凉。杯盏底部沉浮的茶沫，在微弱的火光下，凝缩扭曲，像极了“麒麟”二字的一个笔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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