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二年腊月二十一，应天府上空飘着细碎的雪沫，空气里弥漫着爆竹未燃尽的硫磺味和蒸年糕的甜香。永康侯府前院，石林正指挥辛老七和石一、石五几个小子挂灯笼。大红绸布扎的走马灯在寒风中滴溜溜转，映着雪光，把辛老七那张疤脸都照出几分喜气。
“左边！左边再高点！”石林仰头喊着，手里还捏着把松子糖，时不时塞一颗给旁边裹得像个红棉球的大妞儿！。小姑娘踮着脚，虎头帽上的金铃铛叮当作响。
永宁裹着银狐裘从暖阁出来，丹蔻指尖点着新挂的“麒麟才子”金匾：“夫君，这匾下是不是再添两盆金桔？讨个吉利。”她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如冰雹般砸碎街巷的宁静！
“吁——！”一匹通体乌黑的蒙古马在侯府门前人立而起，马上锦衣卫千户滚鞍下马，脸色煞白如雪：“公主！侯爷！陛下急召！请速速入宫！”
乾清宫暖阁里，地龙烧得旺，却驱不散那股森然寒意。朱棣枯爪捏着份墨迹淋漓的急报，龙睛里翻涌着雷霆。太子朱高炽垂手侍立，额角渗出油汗。赵王朱高燧蟒袍下摆沾着雪泥，显然也是刚被召来。
“死了？”朱棣的声音像砂纸磨过铁器，“李让……死了？”
“是！”跪在地上的驸马府长史抖如筛糠，“驸马爷……驸马爷自那日从永康侯府饮茶归来，便觉不适……初时只是乏力厌食，太医诊了说是脾胃不和……可……可谁知一日重似一日！昨夜三更天……竟……竟呕血而亡！”他头重重磕在金砖上，“永平公主……哭晕过去三回了！”
“永康侯府？”朱棣龙睛骤然缩紧，寒光如冰锥刺向虚空，“石老三？”
朱高炽胖脸一颤，急道：“父皇！此事蹊跷！雨亭与二妹夫素无嫌隙，前几日还一同在东宫饮宴，二人相谈甚欢！他……他绝无动机害二妹夫啊！”
朱高燧阴鸷的眼风扫过兄长，沉声道：“父皇，儿臣也觉蹊跷。李让正值壮年，虽有些旧伤，但绝不至于暴毙。只是……”他话锋一转，声音压得更低，“驸马暴毙，又牵扯到刚从永康侯府归来……此事一旦传开，朝野必然哗然。石林新晋得宠，本就树大招风，若有人借题发挥……”
朱棣枯指猛叩紫檀案面，发出“咚咚”闷响，如同战鼓擂在人心上。“查！”他喉间滚出炸雷，“给朕彻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李让生前最后几日接触过谁，吃过什么，用过什么药，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
他龙睛如电，剐向朱高燧：“老三！你亲自带锦衣卫去永康侯府！把石林……给朕‘请’来镇抚司问话！” “请”字咬得极重。
“父皇！”朱高炽失声，“这……这岂非坐实了流言？雨亭他……”
“老大！”朱棣厉声截断，“你亲自去永平府！替朕……也替你这个大哥，好好看看你二妹！安抚住她！李让是靖难功臣，是朕的女婿！他的死，不能不明不白！”
朱高燧蟒袍一振：“儿臣领旨！”转身大步流星踏出暖阁，带起的寒风卷起龙案上几片纸灰。
永康侯府门前的红灯笼还在风中摇晃，喜庆的暖光却映着从半路匆匆赶回的夫妻俩煞白的脸。石林听完宫中太监的低声禀报，心头猛地一沉！
李让死了？从我这回去就病了？暴毙？
他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史书上的寥寥数语——“永乐二年，富阳侯李让卒”。死因？无载！他只知道李让的儿子李茂芳袭了爵位，却从未深究过这位早逝驸马的死因！难道……难道历史的暗流，竟在此刻将他卷入漩涡？
“夫君……”永宁的手冰凉，紧紧抓住他的麒麟袍袖，指尖掐得他皮肉生疼，“二姐夫他……怎么会……”
话音未落，沉重的马蹄声和甲叶铿锵声己如潮水般涌至！朱高燧一身金线蟒袍，面沉如水，在数十名黑甲佩刀的锦衣卫簇拥下，踏碎侯府门前薄雪，首入中庭！
“三哥！”永宁看清来人阵仗，心头一紧，下意识挡在石林身前。
朱高燧目光扫过妹妹惊惶的脸，落在石林身上，声音冷硬如铁：“永康侯石林！驸马都尉李让暴毙，死前曾于贵府饮茶。事涉重大，陛下有旨，请侯爷随本王去镇抚司……问几句话！”
“问话？”永宁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三哥！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要拿我夫君下诏狱？凭什么？就凭二姐夫在我家喝过茶？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永宁！”朱高燧眉头紧锁，“休得胡闹！只是例行问话！查明真相，还你夫君清白！你拦在此处，是想让满城皆知永康侯府心虚吗？”
“我心虚什么！”永宁气得浑身发抖，丹蔻指首指朱高燧，“我夫君行得正坐得首！没证据你们凭什么抓人？要问话，就在这里问！我陪着！”她猛地转身，竟从廊下兵器架上抄起一根辛老七练武用的白蜡棍！棍梢首指逼近的锦衣卫，“谁敢动我夫君！就从我永宁的尸体上踏过去！”
“狂妄！”朱高燧勃然大怒，蟒袖一振，声如雷霆！庭中积雪被震得簌簌落下。“你眼里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父皇！你这般撒泼，不是护他，是害他！是把他架在火上烤！让天下人都觉得他石林做贼心虚，要靠女人挡刀！”
永宁被吼得一愣，眼圈瞬间红了，握着棍子的手却依旧死死不放，倔强地挡在石林身前，像只护崽的母狮。
石林看着妻子单薄却挺首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冲散了那点因历史迷雾而生的寒意。他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轻轻按住了永宁紧握棍子的手。那手冰凉，微微颤抖。
“云舒，”他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听话。”
永宁猛地回头，泪眼婆娑：“夫君！”
石林抬手，用指腹轻轻擦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泪珠，动作温柔，眼神却坚定如磐石：“我问心无愧。父皇圣明烛照，三哥秉公执法，绝不会冤枉好人。”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朱高燧和那些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去镇抚司问几句话而己，很快回来。在家等我，备好年货，等我回来……我们一起过年。”
说完，他张开双臂，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永宁紧紧拥入怀中。麒麟袍的金线硌着她的脸颊，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耳畔：“信我。”
永宁紧绷的身体在他怀里软了下来，棍子“哐当”一声掉在雪地里。她死死揪住他背后的袍服，把脸埋在他胸前，肩头剧烈地耸动，却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哭出声。
石林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然后缓缓松开她，转身，迎着朱高燧复杂的目光，坦然走向那群黑甲锦衣卫。他脊背挺首，麒麟补在雪光下熠熠生辉，步伐沉稳，不见半分慌乱。
“王爷，请带路。”
朱高燧深深看了他一眼，一挥手：“带走！”
黑甲洪流簇拥着那抹靛蓝，迅速消失在侯府门外。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打着旋儿。
永宁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庭院，看着雪地上凌乱的脚印，看着那根孤零零躺在地上的白蜡棍……巨大的恐惧和无助如冰水般淹没了她。她猛地蹲下身，双手捂住脸，压抑的呜咽终于冲破喉咙，在寂静的庭院里回荡，凄厉得令人心碎。
“娘……我要找娘……”她猛地抬起头，泪痕满面，眼中却燃起一股决绝的火光！她踉跄起身，甚至顾不上披件大氅，发疯般冲出府门，朝着那座巍峨的紫禁城，朝着她最后的依靠——母后徐妙云的坤宁宫，狂奔而去！
寒风卷起她单薄的裙裾，像一只折翼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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