汀兰苑的第一夜，夏晚睡得并不安稳。
并非住处不适——新换的被褥带着淡淡的阳光味，比碎玉轩的旧棉絮柔软太多；也不是担心有人暗害——春桃守在门外，她睡前己仔细检查过门窗，连窗缝都用细纸条贴了，稍有异动便会察觉。只是这突如其来的“升位”像块烙铁，烫得她心头发紧。
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了。借着晨光打量这方小院：正屋三间，东西各有一间耳房，西耳房住着春桃，东耳房暂时空着；院角有口井，旁边种着几丛兰草，叶片上的晨露滚落在青石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主子，这是新来的两个奴才，小禄子和小翠。” 春桃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宫人进来，两人约莫十五六岁，低着头，手都攥得发白。
夏晚的目光在他们脸上扫过——小禄子眼神躲闪，嘴角有块浅浅的疤；小翠则始终垂着眼，耳根却微微发红。她没像其他主子那样立刻摆架子，只是淡淡道：“往后在汀兰苑当差，规矩春桃会教你们。记住两条：手脚干净，嘴巴严实。做到了，我保你们安稳；做不到，后果自负。”
“是，奴才（奴婢）记下了！” 两人连忙磕头，声音里带着怯意。
夏晚点点头，让春桃带他们下去熟悉活计。转身时，指尖无意中碰到窗沿，摸到一点黏腻的东西，她不动声色地用指甲刮了点，放在鼻尖轻嗅——是松脂，带着淡淡的木味，不像是自然滴落的。
她走到窗边，借着晨光细看，发现窗棂内侧有几道新鲜的划痕，像是被人用指甲或硬物反复刮过，痕迹杂乱，不像是无意为之。
“春桃，” 她回头，语气平静，“昨夜守夜时，听到什么动静没有？”
春桃愣了一下，仔细回想：“没什么特别的，就是后半夜听到西边有几声猫叫，像是……从李才人院里传来的。”
李才人？夏晚在心里默念这个名字。她来时听引路太监提过，汀兰苑的西邻住着位李才人，位份比她高两级，据说性子跋扈，是李贵妃远房的侄女。
松脂，划痕，猫叫……夏晚的指尖在窗棂上轻轻。这不像恶意陷害，反倒像是某种试探——李才人是想看看，这位新搬来的温答应到底有几分斤两。
“知道了。” 她没再多问，转身走到妆台前。今日是升位后第一次去给皇后请安，也是第一次以“答应”的身份出现在后宫众人面前，衣着需比昨日更得体些，却也不能太过张扬。
春桃选了件月白色绣兰草的宫装，发髻上只簪了支银质的兰花簪。夏晚对着镜子看了看，颔首道：“就这身吧。”
刚走出汀兰苑，就见西边的月亮门边站着个穿水红色宫装的女子，正倚着门框剔指甲，身后跟着两个气势汹汹的宫女。想必就是那位李才人了。
“哟，这不是刚升了答应的温妹妹吗？” 李才人的声音尖细，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妹妹这穿戴，倒是比在储秀宫时体面了，只是……这料子看着还是寒酸了些，配不上汀兰苑的景致呢。”
夏晚停下脚步，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却带着几分疏离的客气：“姐姐说笑了。臣妾位份低微，不敢僭越。倒是姐姐，一大早站在这儿，莫不是在等臣妾？”
“等你？” 李才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嗤笑一声，“妹妹也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姐姐只是出来透透气，没想到撞见只刚出窝的小麻雀，还穿着一身素衣，不知道的还以为咱们宫里缺衣少食呢。”
这话既骂了夏晚，又暗讽了后宫的用度，可谓一箭双雕。她身后的宫女也跟着哄笑起来，眼神里满是轻蔑。
夏晚却依旧平静，甚至微微侧过身，像是认真打量李才人的装扮：“姐姐的衣裳确实华贵，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对方裙摆上，“这孔雀蓝的料子，据说沾了水会留印子，姐姐走路时可得小心些，别蹭到路边的露水，污了衣裳可惜。”
这话说得极轻，却像根细针，精准地刺中了李才人的痛处——这孔雀蓝锦缎是她托人好不容易才弄来的，最是娇贵。她下意识地提了提裙摆，脸色微变：“要你多管闲事！”
“姐姐误会了，臣妾只是好意提醒。” 夏晚屈膝行礼，“时辰不早了，臣妾还要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先行一步。” 说罢，不等李才人再开口，便带着春桃径首往前走。
身后传来李才人愤愤的骂声：“什么东西！不过是个庶女出身的大应，也敢教训起本宫来了！”
春桃吓得手心冒汗，小声说：“主子，咱们这么怼她，会不会……”
“她故意拦路，就是想看我怕。” 夏晚脚步未停，声音压得极低，“越怕，她越会得寸进尺。” 她刚才注意到李才人的裙摆确实沾了点草屑，那处的料子颜色略深——显然是真的怕沾水，这便有了软肋。
走到通往坤宁宫的甬道上，恰好碰到温如媚带着丫鬟走来。她己升为“更衣”，比夏晚低一级，按规矩该先行礼。可温如媚只是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嘴角撇出一抹讥讽：“妹妹倒是好手段，刚进宫就升了位份，不知道的还以为妹妹有什么通天的本事呢。”
“姐姐说笑了，” 夏晚淡淡回视，“不过是皇上恩典罢了。姐姐出身嫡女，将来定能比臣妾更得圣恩。” 这话捧了温如媚，却也暗暗提醒她——嫡女身份也没拦住自己升位，别太得意。
温如媚被噎得说不出话，狠狠瞪了她一眼，转身快步离去。
看着她的背影，夏晚的眼神冷了几分。温如媚的敌意从未消减，如今自己位份在她之上，恐怕往后的日子只会更不太平。
到了坤宁宫，己有不少低位嫔妃候在殿外。见夏晚来了，众人的目光立刻聚了过来，有打招呼示好的，有冷眼旁观的，还有几个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眼神里带着探究。
夏晚一一颔首回应，找了个靠边的位置站定，指尖却在悄悄梳理着新收到的信息：李才人的跋扈背后是对料子的在意，温如媚的嫉妒藏着对嫡女身份的执念，而那些示好的嫔妃，多半是想探她的底细，看是否值得拉拢……
这些细碎的线索，像解剖台上的组织切片，在她脑中慢慢拼凑出后宫底层的生存图景——这里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正殿的门开了，李嬷嬷走出来，目光在夏晚身上停留了一瞬，扬声道：“皇后娘娘今日身子不适，免了请安。都散了吧。”
嫔妃们散去时，夏晚故意走得慢了些。经过李嬷嬷身边时，对方低声道：“温答应，李才人是李贵妃跟前的人，往后行事，多掂量掂量。”
这算是提点，也像是警告。
夏晚屈膝谢恩，心里却更清楚了——李才人的挑衅，未必只是个人恩怨，或许还带着李贵妃的意思，想试探自己是否会投靠皇后一派。
回到汀兰苑时，小禄子正蹲在院角，拿着块布擦窗棂上的划痕，见她回来，慌忙站起来：“主子，奴才看这窗棂脏了，想擦擦干净……”
“不必擦。” 夏晚摆摆手，目光落在那些划痕上，若有所思，“留着吧，说不定以后还有用。”
这些划痕，这些挑衅，这些隐藏在笑脸下的算计……都是后宫的常态。她无法改变环境，只能适应它，甚至利用它。
午后，春桃从外面回来，脸色凝重：“主子，奴婢刚才听小厨房的人说，温更衣托人给李才人送了盒点心，两人在屋里说了好一阵子话呢。”
夏晚正在整理草药的手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
温如媚果然忍不住了，想联合李才人对付自己吗？
她拿起一株“辨毒草”，放在鼻尖轻嗅，草药的清苦气息让她头脑更加清醒。
很好。既然她们想玩，那她便奉陪到底。
汀兰苑的阳光正好，落在兰草的叶片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夏晚看着那丛兰草，忽然笑了——兰草生于幽谷，看似柔弱，根茎却能在石缝中扎得极深。她或许就该学这兰草，在这深宫里，悄无声息地，扎下自己的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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