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像浸透了墨的棉絮，一点点压下来，把药园裹得密不透风。凝若坐在床沿，耳朵像支棱起来的尖芽，捕捉着窗外的动静——先是李伯巡夜的脚步声从廊下经过，踏在青石板上“笃笃”响，接着是西厢房药奴们低低的笑谈渐渐歇了，最后连厨房那只总爱半夜乱撞的老母鸡，也没了声息。
她攥着包袱的手沁出细汗，包袱角磨得掌心生疼。里面的药瓶相撞，发出细碎的“叮当”声，在这死寂里显得格外清亮。她忽然想起十岁那年，哥哥背着她在药圃里跑，脚下踢翻了晾药的竹匾，晒干的紫苏子滚了一地，也是这样窸窸窣窣的响。那时哥哥笑她“跟个小尾巴似的，甩都甩不掉”，可现在，她要去追这个甩下她的“尾巴”了。
更楼敲过三响时，她终于推开门。廊下的灯笼只剩残烛，昏黄的光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像谁伸出的手，要拽住她的裙角。她屏住呼吸，踮脚走过养父母的窗下，窗纸上映着母亲蜷缩的身影，手边还搭着未绣完的帕子——那是要给她做嫁妆的。
心猛地抽痛了一下，像被毒草的尖刺扎了。她咬着唇加快脚步，石板路的凉意透过薄薄的鞋底渗上来，让那点悔意散得飞快。出了月亮门就是药园的角门，门闩是她前日故意弄松的，此刻轻轻一推就“吱呀”开了道缝。
门外的风带着草木的腥气涌进来，吹得她鬓角的碎发乱飞。她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药园像沉在水底的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走了。”她对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脚下却像生了风，一步跨了出去。
门在身后合上的瞬间，她忽然笑出声，捂住嘴蹲在地上，肩膀止不住地抖。不是哭，是欢喜——风里有泥土的腥气，有远处村落的犬吠，还有从未闻过的、属于“外面”的味道。她站起身，摸了摸发间的玉叉，那是哥哥临走时塞给她的，说“遇事了就摸它，像哥哥在身边”。
“沐云哥哥，我来了。”她朝着漆黑的前路跑去，裙摆扫过路边的野草，惊起几只萤火虫，在她身后明明灭灭，像谁落下的泪。
她不知道，此刻药园深处，父亲正站在窗前，望着角门的方向，手里的药碾子“咔嚓”一声，碾碎了刚晒干的黄连，苦气弥漫了满室。母亲在他身后，帕子攥得死紧，指缝里渗出血丝，却始终没让自己哭出声。
那道被推开的角门，像道裂开的伤口，从此在岁月里淌着血，把她后半生的回忆，都泡得又苦又涩。
凝若跑了许久，首到药园的轮廓彻底消失在浓稠的黑暗里，才扶着棵老槐树喘匀气。发间的玉叉随着呼吸轻晃，冰凉的触感贴着头皮，倒让她生出几分踏实——这是哥哥留下的念想，也是她此刻唯一的依仗。
路边的草叶上凝着露水，打湿了她的裙摆，黏在腿上凉丝丝的。她想起药奴说过，市集总在卯时开市，便顺着依稀的路痕往前挪。走累了就坐在田埂上歇脚，看星星从云层里钻出来，又被风吹着隐去，倒比药园檐角的铜铃有趣多了。
天蒙蒙亮时，终于撞见个挑着担子的货郎。那人见她孤身一人，眼里闪过诧异，却也没多问，只在她怯生生问路时，指了个方向：“往前再走三里，就是青石镇。”
凝若谢过他，摸出怀里藏着的半块桂花糕——那是张婶昨日给她的，她没舍得吃。货郎推让了两下，终究接了，临走前又补了句：“镇上鱼龙混杂，小姑娘家当心些。”
她点点头，心里却像揣了只雀跃的兔子。青石镇的轮廓在晨雾里渐渐清晰，先是听见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吆喝声、铜钹声，还有她从未听过的、铁器碰撞的脆响。走到镇口时，她猛地停住脚，被眼前的景象惊得睁圆了眼——
青石板路上挤满了人，挑着菜的农妇、摇着拨浪鼓的小贩、穿着绸缎的公子哥，还有牵着高头大马的兵卒，来来往往像水流般淌动。路边的摊子支得老高，糖人张的铜勺在石板上游走，转眼就捏出个腾云驾雾的孙悟空；馄饨摊的热气裹着香气扑过来，混着炸油糕的酥脆味，把她的五脏六腑都勾得蠢蠢欲动。
她下意识摸了摸袖袋，那里藏着偷偷攒的碎银，是平日里帮母亲分拣草药时，母亲塞给她的零花。她学着药奴说的那样，走到糖人摊前，小声问：“老师傅，这个……要多少铜板？”
糖人张抬眼瞅了她一眼，见她穿着素净的布裙，发间却别着支莹润的玉叉，眼神里多了几分打量：“一个糖人，五个铜板。”
凝若把碎银递过去，看着老师傅用小秤称了，找给她一堆叮当作响的铜板，心里那点“我能行”的底气又涨了几分。捏着热乎乎的糖人，她咬了一小口，甜腻的麦芽糖在舌尖化开，比药园里的蜂蜜水还要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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