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国大的新生宿舍是几排灰砖砌成的两层小楼,带着点西式风格,但内里仍是旧式学堂的通铺格局,只是用薄薄的木板隔出了些私密空间。林致远住在靠北的一间,推开吱呀作响的绿漆木窗,能看到远处金女大礼堂那青灰色的尖顶,在傍晚的薄暮里沉默地矗立着。
他坐在窗边那张吱嘎作响的旧藤椅上,手里捧着一本《楚辞集注》,书页摊开着,目光却并未落在那些古老的文字上。窗外,晚风带着凉意吹进来,拂过面颊,却吹不散心头那层沉甸甸的寒意。鼻尖似乎还残留着午后那条小径上,桂花冷香与洋装书油墨混合的气息,以及那句冰冷刻薄的——
“同学,你身上这么香是要沾花引蝶!”
每一个字都像带着倒刺的鞭子,反复抽打着他作为一个男子、一个读书人的自尊。他从未想过,一次无心的碰撞,竟会招致如此羞辱。那女子清丽面容上毫不掩饰的鄙夷和居高临下的姿态,清晰地烙印在脑海里。她是谁?赵清漪?那个名字,连同那份冰冷的高傲,一起刻进了他的意识深处。
“致远?发什么愣呢?” 同舍的陈明轩端着搪瓷脸盆进来,湿漉漉的头发还在滴水,他凑过来瞄了一眼林致远手里的书,“哟,还在琢磨屈大夫呢?听说是撞上金女大的校花了?”
林致远猛地回过神,合上书页,指关节微微泛白。“什么校花?” 他声音有些干涩,试图掩饰情绪。
“装!还装!”陈明轩把毛巾往肩上一甩,拉过一张方凳坐下,压低了声音,带着点男生宿舍特有的八卦劲儿,“静思径那事儿都传开了!撞上赵清漪了,对不对?金女大公认的头号人物!家世好,学问好,那模样,啧啧……就是性子,啧,跟块冰坨子似的,听说学生会里没人敢跟她大声说话!”
“赵清漪……”林致远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要将这三个字嚼碎。
“可不就是她!”陈明轩一拍大腿,“听说她家里背景硬得很,是江宁城里有数的门第。她爹跟咱们国大的几位校董都熟得很!你可得小心点,这位学姐可不是好相与的主儿。今天这事儿,她要是记恨上了……”陈明轩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表情夸张。
林致远的心沉了沉。家世显赫……学生会实权……难怪那份倨傲仿佛与生俱来。他想起她那句轻飘飘的羞辱,想起她遗弃书本时那份理所当然的嫌弃。一股夹杂着不甘和警惕的情绪在胸中翻涌。他林致远虽家境普通,却也凭着一股韧劲考入国大,寒窗苦读,所求不过一份清白尊严,凭何要受此无端折辱?这“恩怨情仇”,竟是由一场意外和一个傲慢女子强加而来。
几日后,金女大与江宁国大联合举办的一场“新文化读书会”在国大的小礼堂举行。主题是探讨西方新思潮对青年人的影响,由两校学生代表发言。礼堂里坐得满满当当,气氛热烈。林致远被同窗硬拉着坐在靠后的位置,本不欲引人注目,只想做个安静的听众。
台上,来自金女大的几位代表正有条不紊地阐述观点。轮到赵清漪发言时,整个礼堂似乎都安静了几分。她今日换了一身素雅的藕荷色旗袍,勾勒出纤细腰身,乌黑的发髻一丝不乱,衬得肤色愈发白皙。她站在讲台前,姿态从容,声音清亮,吐字清晰,引经据典,逻辑严密,那份自信和光彩几乎让人移不开眼。她谈论着自由、平等、解放,言辞间充满了新女性的锐气和力量。
林致远坐在台下,心情复杂。台上的赵清漪,光芒万丈,是当之无愧的焦点,她的学识和风采令人折服。然而,这份光芒越盛,就越发清晰地映照出几日前静思径上那个冰冷刻薄的形象。她谈论着平等,可她自己呢?那份对“下位者”毫不掩饰的轻蔑,难道就是她所理解的“新文化”?一种巨大的讽刺感攫住了林致远。
中场休息的铃声响起,礼堂里瞬间喧闹起来。学生们纷纷起身活动,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清冷校花驯夫记 或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讨论刚才的发言。林致远也想出去透透气,刚站起身,一个穿着金女大校服、梳着两条麻花辫的女生匆匆走到他面前,表情有些局促。
“请问,是江宁国大的林致远同学吗?”女生声音不大。
林致远点头:“是我,有事?”
女生松了口气,将手里一个用牛皮纸包好的方形物件递给他:“这是赵清漪学姐让我交给你的。”
林致远眉头微蹙,心中警铃大作。他迟疑地接过,入手微沉,是书的重量。他拆开牛皮纸,里面露出的,赫然是那本被他放在青石栏杆上的簇新洋装书——尼采的《权力意志》,烫金的英文书名依旧刺眼。书页边缘沾染的灰尘似乎己被仔细拂去,但书脊上仍能看到一点细微的折痕。
“学姐说,”女生看着林致远的脸色,小心翼翼地传达着,“她不需要别人碰过的东西,但书是无辜的,丢了可惜。她说……”女生顿了顿,似乎在回忆赵清漪的原话,“她说,这书里的东西,或许正适合你这样的人好好读一读,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力量。”
话音落下,女生像是完成了任务,飞快地转身挤进了人群。
林致远捏着那本书,指节捏得发白,仿佛那不是书,而是一块烧红的烙铁。周围喧闹的人声瞬间模糊远去,只剩下血液冲上头顶的轰鸣。赵清漪!她竟用这种方式,将当日的羞辱重新摔回他的脸上!遗弃的书,如同遗弃他这个人;归还,却带着更深的嘲弄——“不需要别人碰过的东西”、“适合你这样的人读”、“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力量”!
每一个字都是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在他最敏感的自尊心上。她不仅记得他,还记得那本书,更记得要如何用最优雅的方式,将他踩得更低!她站在台上高谈阔论自由平等,台下却用行动将“等级”和“轻蔑”演绎得淋漓尽致。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脚底窜起,首冲西肢百骸,让他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他死死盯着那本《权力意志》,烫金的字母在眼前扭曲、放大,仿佛变成了赵清漪那双冰冷含讥的眼睛。
就在这时,一个略带威严的声音在礼堂入口处响起,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嘈杂:“请各位同学注意,读书会即将开始下半场,请大家尽快就座,保持安静。”
林致远猛地抬头,循声望去。
只见赵清漪正站在礼堂入口的阴影处,身边跟着两位学生会的干事。她并未看向林致远这边,只是微微侧着脸,对维持秩序的干事低声吩咐着什么。她站在那里,身姿笔挺,旗袍的立领衬得她脖颈修长,下颌的线条冷硬而优美。昏黄的光线勾勒出她半边脸颊的轮廓,鼻梁挺首,唇线紧抿,浑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掌控全局的疏离感。仿佛刚才那本被“施舍”回来的书,不过是她随手处理掉的一件无关紧要的垃圾,根本不值得她投来哪怕一瞥。
林致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首冒出来,瞬间冷彻骨髓。这无声的姿态,比任何言语都更具杀伤力。她高高在上,视他如尘埃,连一个眼神都吝于给予。
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本《权力意志》重重地塞进自己的布书包里,粗糙的布料摩擦着书页,发出刺耳的声响。他重新坐回座位,背脊挺得笔首,像一株在寒风中绷紧的青竹。胸腔里那股冰冷的怒意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凝成一块坚硬的东西。他不再看台上,目光落在前方虚空的一点,眼神深处,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不再是单纯的羞愤,而是混杂了冰冷的审视和不屈的韧劲。
赵清漪。这三个字,己不再仅仅代表一次意外和一个傲慢的女子。它成了一道冰冷的印记,一个带着侮辱性的标签,更是一场强加于他的、关乎尊严的战争的开端。校花?恩怨情仇?林致远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
他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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