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国大灰扑扑的围墙内,日子仿佛被按下了某种沉闷的节拍。林致远依旧早起晚睡,穿行于教室、图书馆与宿舍之间,蓝布长衫洗得发白,腋下夹着的书册换成了厚重的经济学原理和微积分。他沉默,专注,像一块被投入深水的石头,努力沉向知识的底部,试图用冰冷的公式和严密的逻辑来驱散心头那团名为“赵清漪”的阴霾。
然而,有些东西如同跗骨之蛆,避无可避。
“致远!快看!金女大的校刊!新鲜出炉的!”陈明轩咋咋呼呼地撞开宿舍门,手里挥舞着一份印刷精良、散发着油墨清香的报纸,脸上带着兴奋的红光,“大新闻!赵冰山又上头条了!”
林致远握着钢笔的手顿了一下,笔尖在演算纸上洇开一小团墨迹。他头也没抬,声音平淡无波:“与我何干。”
“哎呀,看看嘛!看看人家这排面!”陈明轩不由分说地将校刊拍在林致远摊开的微积分课本上,正好盖住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喏,头版头条!‘金女大新一届学生会主席选举尘埃落定,赵清漪高票当选!’啧啧,配图,看见没?多气派!”
林致远的视线被迫落在了那张大幅照片上。
照片显然是精心拍摄的。背景是金女大那座穹顶高耸、彩绘玻璃窗流光溢彩的大礼堂讲台。赵清漪站在正中央,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的深蓝色丝绒旗袍,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钻石胸针,在聚光灯下折射出冷冽的光芒。乌黑的发髻挽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的额头和修长的脖颈。她微微抬着下颌,目光平静地首视前方,唇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恰到好处的弧度。那姿态并非刻意的炫耀,而是一种浑然天成的、掌控一切的从容与自信。她站在那里,像一颗被众星拱卫的冷月,清辉逼人,光芒万丈。
照片下方是醒目的黑体标题,详细报道了她以压倒性优势当选的过程,赞誉她“学识渊博,能力卓绝,处事公允,深孚众望”。文章不吝溢美之词,描绘她是“金女大之光”、“新女性之典范”。
林致远的目光扫过那些华丽的辞藻,最终定格在照片上赵清漪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那里面,没有当选的狂喜,也没有刻意的谦逊,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冰湖,倒映着下方无数仰望她的面孔。一种强烈的割裂感冲击着他。照片上这个光芒万丈、被奉为圭臬的“赵主席”,与静思径上刻薄轻蔑的“兄弟你好香”,与义卖草坪上冰冷宣告“等着做我的随从”的赵清漪,真的是同一个人吗?
“厉害吧?”陈明轩还在喋喋不休,“听说她爹赵先生是江宁商会的头面人物,跟洋行关系匪浅,家里金山银山堆着!她本人更是了不得,门门功课顶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连洋文都说得跟洋人似的!追求她的人能从金女大排到咱们国大门口,可没一个入得了她的眼!啧啧,真是……”他搜肠刮肚想找个词,“真是……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
家世显赫,金山银山。学业顶尖,琴棋书画。众星捧月,高不可攀。
每一个词都像一块沉重的砖,垒砌起一道无形的高墙,将林致远这个穿着洗白蓝布长衫、为了一本旧书省吃俭用的普通国大新生,彻底隔绝在外。原来,他与她之间的鸿沟,远不止静思径上那一撞的恩怨情仇。那是云泥之别,是天堑鸿沟。她站在云端,俯视众生;而他,不过是泥泞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她对他的“兴趣”,恐怕也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偶然瞥见一只试图挣扎的蝼蚁,带着一种残忍的戏谑。
一股深沉的寒意,混杂着无力的愤怒和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自惭形秽,从心底最深处蔓延开来。他捏紧了拳头,指甲再次深深陷入掌心。照片上赵清漪那冷月般的光芒,此刻却像冰冷的针,刺得他眼睛生疼。
当选主席后的赵清漪,似乎更加忙碌,也更加耀眼。她出现在两校联合活动的频率更高了。无论是学术研讨会,还是文艺汇演的筹备会,她总是坐在最核心的位置,冷静地发言,精准地决策,那份从容不迫的掌控力,让在场的教授和学生会干部都频频点头。她的名字,“赵清漪”三个字,频繁出现在金女大校刊的头版,也成了江宁国大男生宿舍里经久不衰的热议话题,带着惊叹、仰慕和可望不可即的距离感。
林致远尽可能地避开一切可能遇见她的场合。他把自己埋进书本里,试图用繁重的学业填满所有空隙。然而,有些信息如同风,无孔不入。
这天傍晚,林致远在图书馆的旧期刊阅览室查找资料。这里人迹罕至,空气里弥漫着纸张陈旧的霉味和灰尘的气息,一排排高大的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将小小的阅读区围拢成一个与世隔绝的孤岛。他坐在角落一张斑驳的旧木桌前,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最后一点天光,翻阅着一本泛黄的《东方杂志》。
脚步声打破了寂静。
两个金女大的女生抱着几本厚书,低声交谈着走进来,在离林致远不远处的书架间穿梭。
“哎,听说了吗?下个月沪上那个‘万国教育考察团’要来江宁,第一站就定在我们金女大!”
“真的?那规格得多高啊!听说连市长和教育厅长都要作陪!”
“可不是嘛!学校上下都紧张死了!不过有赵主席在,倒像是吃了定心丸。你瞧她最近,忙得脚不沾地,连走路都带着风,可那份从容劲儿,一点没变。”
“那是!人家什么场面没见过?去年她代表学校去北平参加全国学联大会,那份气度,连燕京大学的才子们都看呆了!听说沪上好几家洋行大班的公子都对她青眼有加呢……”
“嘘!小声点……不过说真的,赵主席真是咱们金女大的门面。你看到校刊上她接待金陵大学教务长的那张照片没?那身墨绿色锦缎旗袍,配上珍珠项链,那仪态,那份雍容大气……啧啧,简首像是从月份牌上走下来的画中人!”
“何止是画中人?我看啊,就是真正的名媛闺秀也比不上!人家可是从小就在洋人的沙龙里熏陶出来的……”
声音渐渐低下去,两个女生抱着选好的书离开了,留下满室愈发浓重的陈旧纸墨气息。
林致远依旧保持着低头看书的姿势,手中的《东方杂志》却久久未曾翻动一页。窗外的天光彻底暗沉下来,阅览室里没有点灯,他的身影几乎融入了书架投下的浓重阴影里。
沪上考察团……全国学联大会……洋行大班公子……月份牌上的画中人……名媛闺秀……
那些遥远而陌生的词汇,像一颗颗冰冷的石子,投入他原本就不平静的心湖,激起一圈圈带着苦涩涟漪的漩涡。赵清漪的世界,光鲜亮丽,广阔无垠,是他这个蜗居在江宁城一隅、为生计和学业奔波的穷学生,穷尽想象也无法触及的云端。她站在那个世界的中心,被众星拱卫,被无数目光仰望。而他林致远,在她的世界里,恐怕连一个模糊的背影都算不上。
那个在静思径撞入他怀中、带着桂花香气的清丽少女,那个在义卖草坪上冰冷宣告“等着做我的随从”的高傲学姐,她的身影,在“万众瞩目的校花”、“金女大主席”、“名媛典范”这些巨大光环的挤压下,渐渐变得模糊而遥远。取而代之的,是照片上那个站在礼堂聚光灯下、穿着深蓝丝绒旗袍、眼神平静无波、如同神祇般俯视众生的“赵主席”。
一股沉重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阅览室里弥漫的灰尘,悄无声息地将他包裹。他缓缓合上那本早己看不进去的《东方杂志》,指尖冰凉。窗外,江宁城的万家灯火次第亮起,映在图书馆蒙尘的玻璃窗上,像无数遥远的星辰,璀璨,却冰冷,遥不可及。
赵清漪就是那样一颗星辰。而他,只是仰望星辰时,脚下那片深不见底的、冰冷的阴影。这“万众瞩目”的真相,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心中最后一丝不甘的火苗,只剩下刺骨的寒冷和清晰的认知——他与她,从来就不在同一个世界。那场由她宣告的、关于“随从”的战争,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他一败涂地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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