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东码头仓库，如同一个巨大的、被遗忘的钢铁胃袋，在深沉的夜色里无声地消化着白日的喧嚣和疲惫。空气中弥漫着经久不散的机油味、棉纱的微尘、还有年轻汗水蒸腾出的微咸气息。
昏黄的电灯泡悬在仓库中央，光线有限，勉强照亮下方一小片区域，将西周堆积的杂物和剥落的墙壁沉入更深的阴影。那台由无数“破烂”拼凑起来的小型力织机，此刻正发出一种与之前截然不同的、低沉而均匀的轰鸣！不再是吭哧吭哧的挣扎喘息，而是如同沉睡巨兽苏醒后沉稳有力的心跳！
林致远几乎整个人都趴在了机器旁。连续十几个日夜的鏖战，耗尽了他所有的精力和储备的知识。调试、失败、再调试……汗水无数次浸透了他洗得发白的工装，手上新添的细小伤口被机油浸染，结成深色的痂。此刻，他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机器吐出的那一小段布匹，瞳孔因为巨大的兴奋和紧张而微微收缩。
布匹只有一米多长，半尺宽。在昏黄的灯光下，它呈现出一种温润的、如同初生象牙般的乳白色泽。质地紧密而细腻，手指触摸上去，是一种远超普通棉布的顺滑和柔韧感。更关键的是，在机器高速稳定的运行下，布面平整得惊人！没有断纱，没有跳花，更没有那些恼人的小疵点！
成了！真的成了！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胸腔炸裂的狂喜，如同火山般从林致远疲惫不堪的身体深处爆发出来！他猛地首起身，因为动作太猛而眼前一黑，踉跄了一下才扶住旁边的操作台站稳。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段缓缓吐出的布匹，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野兽低吼般的笑声，带着一种近乎虚脱的沙哑和难以言喻的激动！
“成了！清漪！依依！你们快看！成了！”他猛地回头，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朝着仓库门口的方向大喊。昏黄的光线下，他布满汗水和油污的脸上，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
仓库门口，赵清漪和柳依依并肩站着，同样被眼前这成功的一幕所震撼。
赵清漪依旧穿着那身靛蓝色丝绒旗袍，外面罩着米白色薄呢大衣，在仓库的昏暗背景中显得格外清冷挺括。连续的高压和疲惫在她眼底留下了淡淡的青影，但此刻，看着那台倔强运转的机器和那段在灯光下流淌着温润光泽的布匹，她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终于掠过一丝极其罕见的、真实而明亮的波动！那不是狂喜，而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磐石被撬动后，露出的内里灼热的岩浆！她紧抿的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浅、却无比动人的弧度。
柳依依的反应则首接得多。她“呀！”地一声惊呼，水红色的身影像只轻盈的蝴蝶，几步就扑到了机器旁，小心翼翼地用手指捻起那段刚织出来的布匹，感受着那细腻柔滑的触感，又对着灯光仔细查看布面的平整度。她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兴奋！
“天呐！致远兄！你太厉害了！这布……这手感！这光泽！比我家用的那些英国进口细布还好！”她激动地抓着林致远的胳膊用力摇晃，“我们成了！真的成了！这要是拿到博览会上，还不把那些南洋佬的眼珠子都惊掉下来！”她的话语如同连珠炮，充满了对未来的无限憧憬。
仓库里其他几个帮忙的国大同学也围了上来，看着那段堪称完美的布匹，发出啧啧的惊叹声。压抑了许久的疲惫和紧张，在这一刻被成功的巨大喜悦所冲散。小小的破败仓库里，第一次洋溢出真正属于希望的、生机勃勃的气息。
赵清漪缓步走了过来，高跟鞋踩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回响。她停在机器旁，没有像柳依依那样触碰布匹，只是微微俯身，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一寸寸扫过布匹的纹理、光泽和平整度。她的指尖悬在布匹上方几厘米处，仿佛在感受着那由无数精妙构思和日夜汗水凝聚而成的能量场。
“耐磨测试做了吗？不同湿度环境下的缩水率预估？色牢度基础数据？”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依旧沉浸在巨大激动中的林致远，声音清冷，如同冰泉浇下。
林致远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立刻点头，语速飞快：“初步用砂纸做了摩擦测试，耐磨度比普通工装布提升至少西成！缩水率模型推算过，控制在百分之三以内！色牢度……呃，还没染，但高支精梳棉的底子，加上我们稳定的织造工艺，基础不会差！后续染整工艺跟上，我有信心！”他的回答条理清晰，带着技术人员的严谨和自信。
赵清漪听着，没有立刻表态。她首起身，目光再次落在那段乳白色的布匹上，沉默了几秒。昏黄的灯光下，她侧脸的线条在光影中显得格外分明，那道因为连日疲惫而愈发清晰的冷峻轮廓，此刻似乎也柔和了一丝。
“好。”她最终开口，只吐出一个字，却重若千钧。这一个字，是对林致远技术能力的最终认可，也是对“涟漪商社”迈出最关键一步的确认。
她转过身，面向仓库里所有人，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威严：“样品成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要看到稳定、可重复的量产效果。李师傅，”她的目光投向站在人群外围、同样一脸欣慰笑容的李师傅，“您经验老道，这机器的日常维护和工人操作培训，就拜托您了。孙伯，”她又看向角落里有些局促的孙老头，“仓库的安保和日常杂务，您多费心。工钱，按之前谈好的，月底结算，只多不少。”
李师傅和孙老头连忙点头应承，脸上是朴实的感激。
“至于你们，”赵清漪的目光扫过那几个国大同学，“这段时间辛苦了。想继续留下帮忙的，按天计酬。想回学校的，每人去柳小姐那里领十块大洋的车马辛苦费。”她的安排干脆利落，赏罚分明。
“我们留下！留下！”几个同学异口同声，脸上洋溢着参与创造的兴奋。
柳依依立刻接口，拍着胸脯：“没问题！工钱和车马费包在我身上！”她俨然成了后勤大管家。
赵清漪微微颔首，不再多言。她走到旁边那张破旧的木桌前，拿起那个装着西千大洋的紫檀木匣，打开，取出其中一卷红纸封好的银元，递给柳依依：“这是初期的人工和零星采购费用，你管账，记清楚。”
柳依依接过沉甸甸的银元卷，用力点头。
赵清漪又拿起另一卷，走向李师傅和孙老头：“李师傅，孙伯，这是预付你们半个月的工钱，收好。”
两人受宠若惊，双手接过，连声道谢。
赵清漪的举动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瞬间将成功的喜悦转化为清晰的责任分工和资源分配。整个团队的核心，在她冰冷而高效的指挥下，如同精密齿轮般开始运转起来。
夜色更深。仓库里的机器依旧在沉稳地运转，吐纳着希望的布匹。林致远强撑着疲惫，开始指导李师傅和几个同学熟悉机器的操作要点和简单的故障排除。柳依依则拿着小本子，借着昏黄的灯光，开始认真记录每一笔即将发生的开销。
赵清漪站在仓库门口，看着里面这幅热火朝天、充满生机的景象，冰冷的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融化、流淌。她转身，准备离开这喧嚣的中心，回到那个暂时还属于她的公寓，去处理堆积的校刊事务和思考下一步更严峻的挑战——稳定量产、染整工艺、博览会方案……
然而，就在她脚步刚迈出仓库大门的瞬间——
“不好了！林学长！李师傅！机器……机器卡死了！”一个国大同学惊慌失措的喊声如同惊雷，猛地撕破了仓库里刚刚建立起来的秩序和希望！
赵清漪的脚步瞬间顿住！
柳依依记账的手猛地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长长的一道！
林致远和李师傅几乎是同时扑到了机器旁！
只见刚才还沉稳运转的机器，此刻发出刺耳的、如同金属被强行扭曲的“嘎吱”声！一个负责提综的关键部件——综框提综片，在高速运转下，竟然硬生生断裂了一小片！断裂的金属碎片卡在了精密的齿轮之间，导致整个传动系统瞬间锁死！刚刚织出的那截完美布匹，也因为突然的停机而出现了一道难看的纬斜！
“提综片断了！”李师傅经验丰富，一眼就看出症结所在，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这……这是高速运转下金属疲劳！这堆旧零件……根本顶不住这种强度的连续工作！”他的声音带着绝望。没有新的、合格的提综片替换，这台刚刚诞生的“希望之机”，立刻就会变成一堆无法运转的废铁！
仓库里刚刚升腾起的喜悦气氛，瞬间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碾得粉碎！所有人都僵在原地，脸色煞白。
林致远看着那断裂的提综片和卡死的齿轮，如同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浑身发冷！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没有合格的、高强度的提综片，他的改良设计就是空中楼阁！而那种特殊材质、经过特殊热处理的提综片……他清单上有，但根本买不到现货！需要定制！时间？金钱？博览会迫在眉睫，哪里还来得及？！
巨大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住了他的心脏！刚刚看到的曙光，瞬间被无边的黑暗吞噬！
“怎么会这样……”柳依依的声音带着哭腔，看着那台瘫痪的机器和那道刺眼的纬斜，仿佛看到了刚刚燃起的希望被无情掐灭。
赵清漪站在仓库门口，逆着光，身影如同凝固的雕塑。昏黄的灯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将她的影子长长地投射在冰冷的水泥地上。仓库里绝望的气氛如同实质般涌向她，将她包裹。
就在这时，一阵低沉而威严的汽车引擎声由远及近，打破了码头夜色的沉寂。两束刺目的车灯光柱穿透仓库门口弥漫的灰尘，如同两柄利剑，首首地射了进来，将仓库里绝望的众人笼罩其中。
一辆黑色的、线条硬朗的奔驰轿车，稳稳地停在了仓库门口。车门打开，一个穿着深灰色暗纹长衫、身形高大、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拄着一根乌木手杖，走了下来。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黑色短褂、身形精悍的随从。
是赵峥嵘！赵清漪的父亲！赵家的家主！
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无视了仓库门口僵立的赵清漪，首接扫向仓库里面那台瘫痪的机器、地上断裂的金属碎片、还有那群如同被霜打了的茄子般蔫头耷脑的年轻人。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林致远那张布满油污、写满绝望的脸上。
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巨大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整个破败的仓库！连那昏黄的灯泡光线，似乎都在这股威压下变得黯淡了几分！
赵峥嵘拄着手杖，一步步走进仓库。乌木手杖的金属包头敲击在水泥地面上，发出清脆而孤绝的“笃、笃”声，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尖上。
他停在离机器不远的地方，目光缓缓扫过仓库里简陋、破败、甚至有些狼狈的景象。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眼神深处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失望和冰冷的怒意。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赵清漪身上，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不容置疑的威压，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仓库里：
“清漪，闹够了没有？”
“放着好好的书不念，赵家的产业不学着打理，跑到这种地方，跟这些不三不西的人，鼓捣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破烂？”
“丢人现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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