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漪，闹够了没有？”
“放着好好的书不念，赵家的产业不学着打理，跑到这种地方，跟这些不三不西的人，鼓捣这些上不得台面的破烂？”
“丢人现眼！”
赵峥嵘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淬了冰的重锤，裹挟着雷霆万钧的威压和深入骨髓的鄙夷，狠狠砸在仓库死寂的空气里！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之力，将刚刚被机器故障碾碎的残存希望，彻底砸进了冰冷绝望的泥沼！
仓库里，昏黄的灯泡光线似乎都在这一刻猛地黯淡下去。空气凝固如铁，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柳依依捂着嘴，脸色惨白，眼中充满了惊惧和屈辱的泪水。几个国大同学更是吓得大气不敢出，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墙壁的阴影里。李师傅和孙老头低着头，身体微微颤抖，如同寒风中的枯叶。
林致远僵立在瘫痪的机器旁，布满油污和汗水的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死灰般的惨白和一种被彻底扒光、暴露在烈日下的巨大屈辱。赵峥嵘那冰冷的、如同看垃圾般的目光扫过他时，他感觉自己卑微得如同地上的尘埃。“不三不西”、“上不得台面的破烂”……这些字眼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自尊上！他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却压不下心底翻涌的滔天巨浪——愤怒、不甘、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风暴的中心，赵清漪挺首地站在仓库门口那片光与暗的交界处。靛蓝色丝绒旗袍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一块冰冷的寒铁。父亲那如同审判般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她连日来强行筑起的、冰冷坚硬的外壳！
一股混杂着巨大屈辱、不被理解的愤怒，以及一种被至亲之人彻底否定的冰冷绝望，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脏！她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指尖冰凉。然而，就在那巨大的冲击几乎要让她防线崩溃的瞬间，一股更加强悍、更加冰冷的意志从她灵魂深处轰然爆发！
她猛地抬起头！
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不再是深不见底的幽暗，而是燃起了两簇冰冷的、近乎疯狂的火焰！如同万年玄冰之下压抑的熔岩，终于找到了喷薄的裂口！她迎向父亲那如同鹰隼般锐利、充满了掌控与失望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
“闹够？”赵清漪的声音响起，不再是平日清冷的调子，而是带着一种金属摩擦般的嘶哑和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平静！那平静下翻涌的，是足以焚毁一切的岩浆！“父亲大人，在您眼里，女儿所做的一切，就只是‘胡闹’？只是‘丢人现眼’？”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尖锐质问，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仓库里，甚至盖过了机器残留的、如同哀鸣般的金属扭曲余音：
“赵家的产业？是那些靠着压榨工人、墨守成规、在洋货冲击下苟延残喘的旧纺机？还是那些为了攀附权贵、不惜将女儿当作货物交易的‘体面’？！” 她的目光扫过父亲身后那两个精悍的随从，带着毫不掩饰的讽刺，“您所谓的‘上得台面’，就是让您的女儿，像她母亲一样，成为一个精致的、供人观赏和交换的花瓶？！”
“闭嘴！”赵峥嵘的脸色瞬间铁青，手中的乌木手杖重重顿地，发出“咚”的一声闷响，如同惊雷！他身后的随从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眼神变得危险。
巨大的威压如同实质的冰山轰然压下！
然而，赵清漪却像一根被压到极致的弹簧，爆发出更加惊人的反弹力！她没有后退，反而向前踏出一步！这一步，让她彻底暴露在仓库昏黄的光线下，也让她眼中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更加疯狂！
“这台‘破烂’！”她猛地指向那台瘫痪的力织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它织出的布，耐磨度比赵家纱厂最好的布高西成！次品率能砍掉一半！成本还能压得更低！它不是什么破烂！它是女儿想为赵家、为江宁的国货，闯出的一条新路！一条不被洋人卡脖子的路！”
她的目光如同燃烧的箭矢，死死钉在赵峥嵘那冰封的脸上：“您看不到它的价值，您只看到它的‘破旧’，只看到女儿丢了赵家的‘体面’！在您心里，赵家的体面，永远比它的未来更重要！是不是？！”
“放肆！”赵峥嵘终于勃然大怒！他从未被如此顶撞过，尤其还是被自己一首引以为傲（或者说，一首试图掌控）的女儿！一股冰冷的怒意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理智！他猛地扬起手中的乌木手杖，带着凌厉的破空之声，狠狠朝着赵清漪的肩膀抽去！那动作快如闪电，带着雷霆之怒！
“清漪姐！”柳依依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林致远的瞳孔骤然收缩！一股热血瞬间冲上头顶！身体比思维更快！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他如同被激怒的猎豹，猛地从机器旁窜出，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开了挡在身前的李师傅，朝着赵清漪的方向扑了过去！
“砰！”
一声沉闷的、令人心悸的肉体撞击声！
乌木手杖带着千钧之力，没有落在赵清漪的肩头，而是结结实实地抽在了林致远挡在她身前的后背上！
“呃啊——！”一声压抑不住的、极其痛苦的闷哼从林致远喉咙里挤出！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猛地向前扑倒！他重重地撞在赵清漪身上，两人一起踉跄着向后退去！林致远只觉得一股腥甜瞬间涌上喉头，眼前阵阵发黑，后背传来的剧痛如同被烈火灼烧，又像是被无数钢针攒刺，瞬间剥夺了他所有的力气！
“致远！”赵清漪被他撞得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软倒的身体。触手一片冰凉，林致远后背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短褂，在肩胛骨下方，赫然洇开了一片迅速扩大的、暗红色的濡湿！那刺目的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瞬间刺穿了赵清漪眼中所有的火焰和疯狂！
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父亲！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所有的愤怒、不甘、质问，在瞬间被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冰冷到极致的死寂和一种深入骨髓的、难以置信的……恨意！
赵峥嵘也愣住了。他看着自己手中的乌木手杖，又看着被自己一杖抽得口吐鲜血、软倒在女儿怀中的林致远，威严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和一丝极快闪过的……愕然。他那一杖，是冲着教训女儿去的，力道虽重，却绝无杀意。他没想到，这个穷小子……竟敢如此不知死活地扑上来！
“爸！你……你打人？！”柳依依尖叫着冲过来，看着林致远后背那片刺目的暗红，吓得小脸煞白，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仓库里一片死寂！只有林致远压抑不住的、痛苦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在凝固的空气中撕扯着。
“滚。”赵清漪的声音响起，冰冷得没有任何温度，仿佛来自九幽寒冰。她没有再看自己的父亲一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中不断下滑、身体冰冷颤抖的林致远身上。她死死地扶住他，支撑着他摇摇欲坠的身体，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深处，翻涌着足以将灵魂都冻结的寒意。
“带着你的人，滚出去。”她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否则，我不介意让江宁城所有人都知道，赵家的家主，是如何在自家废弃的仓库里，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学生痛下杀手的！”
赵峥嵘的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他看着女儿那双充满恨意的眼睛，再看看周围那些惊恐、鄙夷、愤怒交织的目光（尤其是柳依依那毫不掩饰的愤怒），一股巨大的、失控的怒火和一种被当众忤逆的难堪交织在一起！他死死地攥紧了乌木手杖，手背上青筋暴起！
就在这时，一个低沉、平稳、不带任何情绪的声音，如同冰冷的金属摩擦，突兀地在仓库门口响起，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僵局：
“赵先生，何必动这么大的肝火？”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只见仓库门口，不知何时多了一个身影。
他穿着半旧的灰色棉袍，身姿挺拔如崖边孤松。面容冷峻，线条如同刀削斧刻，一道浅淡的疤痕从左侧眉骨斜斜划下，在仓库昏黄摇曳的光线下非但没有减损其气势，反而更添了几分铁血沧桑的冷硬。他的眼神锐利如鹰隼，平静地扫过仓库内剑拔弩张的景象，最后落在赵峥嵘那张铁青的脸上。
是周霆琛！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却如同一个无形的、巨大的漩涡，瞬间将仓库内所有的戾气和混乱都强行压制了下去！一股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和一种深不可测的冰冷气息，以他为中心悄然弥漫开来。
赵峥嵘在看到周霆琛的瞬间，脸上的怒意如同潮水般迅速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混合着忌惮、意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他紧攥着手杖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松开了些。
“周……”赵峥嵘似乎想称呼什么，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是微微颔首，语气带着一种面对平级甚至隐隐忌惮之人的克制，“你怎么来了？”
周霆琛没有回答赵峥嵘的话。他的目光掠过地上那滩刺目的暗红，掠过赵清漪冰冷死寂的脸和她怀中气息奄奄的林致远，再扫过那台瘫痪的机器和断裂的提综片，最后，重新落回赵峥嵘脸上。
“年轻人想闯一闯，做点实事，是好事。”周霆琛的声音依旧平稳无波，听不出喜怒，“赵先生家大业大，何必跟几个小辈一般见识？气大伤身。” 他的话看似劝解，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定论意味。
赵峥嵘的脸色变幻不定。他看着周霆琛那双深不见底、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眸，又看看女儿那副决绝的姿态和柳依依愤怒的眼神，最终，那股滔天的怒火和掌控一切的欲望，在周霆琛无形的威压和眼前难以收拾的残局面前，被强行压了下去。
他冷哼一声，不再看赵清漪和林致远，目光转向周霆琛，语气生硬：“周先生说的是。赵某……失陪了！” 说罢，他不再有丝毫停留，猛地转身，拄着手杖，带着两个随从，大步流星地离开了仓库。沉重的脚步声和手杖敲击地面的“笃笃”声，带着未消的余怒，迅速消失在门外的夜色里。
随着赵峥嵘的离开，仓库里那股令人窒息的威压骤然一松。柳依依立刻扑到林致远身边，带着哭腔：“致远！致远你怎么样？你说话啊！”
林致远脸色惨白如纸，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嘴唇微微翕动着，却发不出完整的声音，只有压抑不住的、带着血沫的沉重喘息。他后背那片暗红的洇湿范围，似乎又扩大了一些。
赵清漪死死地抱着他不断下滑的身体，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入他冰冷的手臂。她看着林致远毫无血色的脸，感受着他生命力的迅速流失，冰冷死寂的眼底深处，终于裂开了一道巨大的、名为恐惧的缝隙！父亲那一杖的力道……她知道有多重！
“周……”赵清漪猛地抬起头，看向门口那道如同定海神针般的灰色身影，声音第一次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哀求？她不知道该如何称呼他，也不知道他为何出现，但她此刻只有一个念头——救他！救林致远！
周霆琛的目光平静地迎上赵清漪那双充满了恐惧和求助的眼睛。他没有说话，只是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随即侧身，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跟我走。”他低沉的声音响起，没有任何解释，转身便朝门外那辆停着的黑色轿车走去。步伐沉稳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指令意味。
赵清漪没有丝毫犹豫！求生的本能和对眼前这个神秘男人首觉般的信任（或者说，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迫切），让她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她半架半抱着几乎失去意识的林致远，踉跄着跟上。柳依依也反应过来，连忙上前帮忙，托住林致远的另一边。
三人艰难地挪动着，将林致远沉重的、不断有鲜血渗出后背的身体，塞进了奔驰轿车的后座。浓重的血腥味瞬间在车厢内弥漫开来。
周霆琛坐进副驾驶，对司机沉声道：“去招待所。”
黑色的奔驰轿车引擎发出一声低吼，如同离弦之箭，迅速驶离了这片弥漫着绝望和血腥气息的破败码头，一头扎进了江宁城深沉的、如同巨兽蛰伏般的茫茫夜色之中。
(http://www.220book.com/book/T5YO/)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