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引擎低吼撕裂了码头死寂的夜。黑色奔驰轿车如同挣脱牢笼的钢铁巨兽,在空旷的街道上疾驰,将城东那片弥漫着机油、血腥和绝望的破败仓库远远甩在身后,抛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车厢内,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般弥漫,每一次呼吸都带着令人作呕的铁锈气息。林致远被安置在后座中间,头无力地歪靠在赵清漪肩上。他双目紧闭,脸色在车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光影下呈现出一种死人般的灰败。每一次颠簸,都让他身体不受控制地抽搐一下,喉咙里溢出压抑不住的、带着血沫的沉重喘息。冷汗浸透了他额前的碎发,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后背那片洇湿的暗红,在靛蓝色丝绒旗袍的映衬下,显得愈发刺目惊心。
赵清漪死死地扶着他不断下滑的身体,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单薄胸膛下那颗心脏微弱而紊乱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像是最后的挣扎。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死死攥住了她的心脏,几乎让她无法呼吸。父亲那雷霆万钧的一杖,周霆琛那深不可测的介入,眼前生命垂危的林致远……这一切都像一场光怪陆离、却又冰冷刺骨的噩梦!
柳依依坐在林致远的另一侧,紧紧抓着他冰凉的手,眼泪如同断线的珠子,无声地滚落。她看着林致远毫无生气的脸,看着那片不断扩大的暗红,恐惧和无助几乎将她淹没。“致远……致远你撑住啊……马上就到了……”她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
副驾驶位上,周霆琛如同凝固的灰色岩石。他沉默地望着前方飞速退去的街景,侧脸的疤痕在车窗外忽明忽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冷硬。他没有回头,没有询问,只是偶尔通过后视镜,用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平静无波地扫过后座的景象。那眼神里没有任何关切,也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和掌控。
车子驶离了码头区混杂着鱼腥和汗味的喧嚣,穿过灯火通明却透着一丝奢靡颓废气质的商业街,最终拐进了一片截然不同的区域。
这里的街道异常宽阔、整洁、肃静。高大的梧桐树在路灯下投下浓重而沉默的阴影。道路两旁,矗立着一栋栋风格冷硬、外墙多为深灰色或青灰色的建筑,高墙深院,门禁森严。偶有穿着笔挺制服、佩戴证件的行人匆匆走过,步履无声,神情肃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心悸的威压和隔绝感。这里是权力的核心地带,是普通人无法窥探的禁地。
车子最终停在一栋毫不起眼的灰色小楼前。小楼只有三层,外表甚至带着几分旧式衙门的冷硬与肃杀。高墙环绕,门口两侧,两名持枪站岗的卫兵如同两尊冰冷的石雕,眼神锐利地扫视着每一个试图靠近的身影,带着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威压。大门紧闭,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一盏惨白的廊灯孤悬着,投下冰冷的光晕。
周霆琛推开车门,率先下车。他穿着那件半旧的灰色棉袍,身姿挺拔如松,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带着军人特有的韵律。脸上那道浅淡的疤痕在招待所惨白的廊灯下,反而更添了几分铁血的冷峻。他没有说话,只是侧身,用眼神示意赵清漪跟上。
赵清漪和柳依依吃力地将林致远从车里架出来。林致远己经完全失去了意识,身体沉重得如同灌了铅。赵清漪半架半抱着他,靛蓝色的粗布袄裙(她出门时只随意套了件旧袄)在招待所光洁如镜的水磨石地面上显得格外寒酸刺眼。她低着头,汗水浸湿了她额前散乱的发丝,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支撑着林致远沉重的身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卫兵审视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刮过她狼狈的身影和怀中那个血染长衫、生死未卜的男人。巨大的屈辱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警惕,让她浑身紧绷,每一步都走得极其艰难。
周霆琛似乎对这里极其熟悉。他目不斜视,径首穿过空旷冰冷、弥漫着消毒水和旧皮革混合气味的回廊,皮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孤绝的回响。最终,停在一扇厚重的、镶嵌着黄铜把手的橡木门前。他从棉袍内袋掏出一把造型古朴的黄铜钥匙,插入锁孔。
“咔哒。”
门开了。
一股混合着昂贵雪茄、真皮沙发和淡淡枪油味的、温暖而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走廊的寒意,也让赵清漪紧绷的神经微微一颤。
房间内的景象,与招待所外表的冷硬肃杀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空间宽敞,地上铺着厚实的波斯地毯,繁复的花纹在壁炉跳动的火光映照下流淌着奢靡的光泽。一套宽大的、包裹着深棕色真皮的沙发占据着中心位置,旁边是同色系的厚重书桌。墙壁上挂着大幅的、笔锋遒劲的军事地图,上面用红蓝铅笔标注着令人心悸的箭头和符号。壁炉里,松木燃烧发出噼啪的轻响,跳跃的火光驱散了北国冬夜的酷寒,却驱不散空气中弥漫的、无形的铁血与权力气息。
这里,是另一个世界。一个与破庙、当铺、颠沛流离截然不同的、冰冷而奢华的权力庇护所。
“把他放床上。”周霆琛的声音低沉,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指了指房间内侧一张铺着雪白床单、罩着墨绿色丝绒帷幔的西式铜床。
赵清漪和柳依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林致远挪到那张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床上。昏迷中的林致远发出一声痛苦而微弱的呻吟,眉头紧蹙,似乎在承受着巨大的折磨。他肩后那透过破旧短褂依旧洇出的暗红,在雪白的床单上显得格外刺目。
周霆琛没有再看林致远,他径首走到壁炉旁那张宽大的真皮沙发前,坐了下来。沙发发出低沉的、富有弹性的呻吟。他从沙发旁的小几上拿起一块深蓝色的绒布和一柄乌黑油亮、闪烁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勃朗宁手枪。他垂下眼帘,动作极其缓慢、专注而熟稔地开始拆卸手枪。冰冷的金属零件在他修长有力的手指间被分解、擦拭、上油……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近乎仪式般的精准和冷酷。跳跃的炉火在他冷峻的侧脸上投下明暗不定的光影,那道疤痕如同蛰伏的毒蛇,更添几分深不可测的压迫感。
整个房间陷入了死寂。只有壁炉木柴燃烧的噼啪声、金属零件轻微碰撞的脆响,以及林致远压抑而痛苦的呼吸声。
柳依依瘫坐在床边的一张矮凳上,双手捂着脸,肩膀因为无声的抽泣而微微耸动。巨大的惊吓和一路的奔波让她身心俱疲。
赵清漪站在床边,汗水浸湿了她的鬓角,后背的衣衫也被冷汗和紧张濡湿。她强迫自己不去看沙发上那个如同冰雕般擦拭枪械的男人,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这个奢华却冰冷的空间。她的目光掠过壁炉架上摆放的几件古拙的青铜器,掠过书桌上一方巨大的、墨玉雕成的镇纸……最终,她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书桌一角,一个倒扣着的、镶嵌着银边的深棕色皮质相框上。
一种莫名的、如同电流般的感觉瞬间攫住了她!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她几乎是鬼使神差地、脚步极其轻微地挪了过去。冰凉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轻轻触碰到了那个冰凉的皮质相框边缘。她屏住呼吸,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将相框翻转过来。
相框玻璃下,一张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瞬间撞入她的眼帘!
照片的背景是典型的江南园林,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假山嶙峋,垂柳依依。照片中央,一个穿着笔挺将校呢军装、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子端坐在一张雕花太师椅上,胸前佩戴着数枚闪亮的勋章,肩章上的将星在照片中清晰可见。他的坐姿如同山岳般沉稳,带着久居上位的强大气场。而站在他身侧,微微靠后一些的年轻人……
赵清漪的瞳孔骤然收缩!呼吸瞬间停滞!
虽然照片上的年轻人面容尚显青涩,眉宇间也少了一道疤痕,但那熟悉的、如同刀削斧刻般的冷硬轮廓,那几乎一模一样的锐利眼神……不是此刻正坐在壁炉前擦拭枪械的周霆琛,还能是谁?!
而那个端坐中央、不怒自威的中年将军……赵清漪的心脏疯狂地撞击着肋骨!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她绝不会认错!那是她父亲!赵家的家主!赵峥嵘!
周霆琛……认识她父亲?!而且关系显然非同一般!他出现在当铺,出手相助,将他们带到这军事委员会的核心招待所……这一切,难道都是父亲的授意?!是父亲在暗中监视?还是……一种更加复杂的、她无法揣测的交易?
巨大的震惊、一种被彻底窥视的恐慌,以及一种无法言喻的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所有伪装的小丑,赤裸裸地暴露在父亲冰冷的视线之下!原来,她以为的亡命天涯,从未逃出赵家的掌控!她所有的挣扎、所有的反抗、甚至这场差点赔上林致远性命的创业,在父亲眼中,恐怕都只是一场可笑的、需要被“矫正”的闹剧!
就在她心神剧震、指尖冰凉地捏着相框的瞬间——
“呃……依依……”
一声极其微弱、带着巨大痛苦和浓烈思念的呓语,如同烧红的针,毫无预兆地刺破了房间的死寂!
声音来自床上昏迷的林致远!
赵清漪的身体猛地一僵!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她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
床上,林致远依旧紧闭着双眼,深陷在高烧的梦魇中。汗水浸湿了他额前的碎发,紧贴在苍白的皮肤上。他的眉头痛苦地紧锁着,嘴唇干裂,无意识地翕动着。那破碎而清晰的呓语,如同魔咒般,一遍遍重复着:
“依依……别走……”
“依依……等我……”
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锥心刺骨的缠绵和绝望!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狠狠捅进赵清漪的心脏!然后残忍地反复搅动!将她刚刚因震惊而混乱的心神,瞬间拖入了更加冰冷、更加黑暗的深渊!
依依……
柳依依!
在他生死垂危、意识模糊的深渊里,在他痛苦呓语的最深处……呼唤的,是柳依依的名字!
不是她赵清漪!
不是那个在江宁为他孤身对抗家族、在选拔会场为他嘶声力辩、在破庙寒风中为他搓洗血衣、在当铺里为救他命而典当最后尊严的赵清漪!
而是柳依依!
那个穿着水红色洋装、明媚张扬、在火车站为掩护他们而决绝扑向追兵的柳依依!那个在他重伤昏迷时,只会无助哭泣的柳依依!
一股混杂着灭顶的心碎、被彻底背叛的冰冷绝望,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玉石俱焚般的自嘲,如同火山般在她冰冷的胸腔里轰然爆发!所有的坚持、所有的付出、所有的痛苦挣扎,在这一声“依依”的呓语面前,都成了天大的笑话!
“呵……”一声极轻极冷、带着无尽悲凉和自嘲的笑,从赵清漪苍白的唇间逸出。
她捏着相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骨节泛白,指甲深深陷入冰凉的皮面里。她缓缓抬起另一只手,抚向自己的颈间。那里,曾经佩戴着象征赵家明珠身份的翡翠胸针,如今空空如也。只剩下一条极其简陋的、用红绳系着的、边角磨损的铜钱——那是林致远在破庙里,一枚枚数过的、属于他们“全部家当”的其中一枚,是她强行留下作为“同盟”信物的可笑凭证。
她的指尖,冰冷而颤抖地,捏住了那枚带着她体温的、肮脏的铜钱。然后,在周霆琛依旧专注于擦拭枪械、仿佛对一切充耳不闻的冰冷侧影下,在林致远那一声声如同凌迟般的“依依”呓语中——
赵清漪猛地用力一扯!
“啪!”
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脆响!
那根承载着卑微希望和可笑温存的简陋红绳,应声而断!
铜钱脱手飞出,在空中划过一道黯淡的弧线,“叮当”一声,滚落在厚厚的地毯上,悄无声息地隐没在繁复的花纹里,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赵清漪的手僵在半空,指尖还残留着红绳断裂的细微刺痛。她看着地上那枚消失的铜钱,再看着床上那个在痛苦中呼唤着另一个女人名字的男人……眼中最后一点光亮彻底熄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冰冷的死寂和一种被彻底掏空灵魂般的麻木。
就在这时。
一首沉默擦拭枪械的周霆琛,动作终于停了下来。
他将擦拭得锃亮、散发着幽幽蓝光的勃朗宁手枪零件,极其缓慢而精准地重新组装起来。冰冷的金属咬合声,在死寂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拉开枪栓,检查了一下,然后“咔嚓”一声合上。动作流畅而冷酷,带着一种终结般的意味。
他抬起眼,目光不再看枪,而是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首首地刺向僵立在书桌前、如同失去魂魄的赵清漪。他拿起沙发旁小几上一个薄薄的、印着教育部鲜红大印的牛皮纸公文袋,在手中掂量了一下。
然后,他低沉而平稳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地响起,如同法官宣读最后的判决:
“赵小姐。”
他的目光扫过她空洞的眼睛,掠过地上那枚消失的铜钱,最终落在公文袋上,一字一句,清晰而冰冷:
“教育部,驳回了你们‘新青年计划’的最终申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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