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实业振兴博览会的大门在晨光中轰然洞开，人潮如同开闸的洪水，裹挟着喧嚷热浪涌入巨大的穹顶展馆。空气里混杂着油漆、皮革、香水和汗液的味道，各色方言与洋泾浜英语交织碰撞，奏响一曲光怪陆离的商业交响。
在略显偏僻的东侧廊柱下，“涟漪商社”的展位静立一角。没有奢华的雕花，没有刺目的水晶灯。深靛蓝色的厚重棉布从顶棚垂落，形成沉静的帷幕背景，布料上隐约可见细密流畅的暗纹，如同凝固的星河。几根打磨光亮的黄铜管作为骨架，支撑起简洁的几何线条框架，在周围繁复堆砌的展位中，透着一股洗练的现代气息。展台正中，三匹布料如同艺术品般呈扇形展开，在特意调整角度的射灯下，流淌着奇异的星芒——正是林致远呕心沥血的“钢骨柔丝”。
这沉静内敛的“星澜”展位，与正对面“锦华织造”的展台形成了刺眼的对比。锦华，白露家族产业，财大气粗。展台通体以昂贵的紫檀木搭建，雕梁画栋，悬挂着流光溢彩的水晶吊灯。成匹的苏绣、杭罗、云锦堆叠如山，在强光下炫耀着富丽堂皇的富贵气。穿着锦缎旗袍、妆容精致的白露，如同一位巡视领地的公主，正矜持地接受着几位洋行买办的恭维。她的目光偶尔扫过对面“涟漪”那低调得近乎寒酸的展位，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居高临下的笑意。
“哼，穷酸气。”白露身边一个穿着马褂的管事低声嗤笑，“就靠几块破布，也敢来这儿现眼？听说那姓赵的还借了印子钱，窟窿大着呢！”
“就是，”另一个附和，“那姓林的毛头小子，鼓捣出来的东西，指不定是从哪儿偷来的方子，能有什么真本事？”
议论声不高，却像毒蛇的信子，精准地钻进刚刚走到自家展位前的柳依依耳朵里。她今天特意穿了件改良的鹅黄色短袄配墨绿长裙，头上别着一枚振翅欲飞的翠鸟胸针，明媚得像早春的迎春花。听到这些污言秽语，柳依依杏眼一瞪，胸脯气得起伏，正要冲过去理论，却被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按住了手腕。
是赵清漪。
她一身月白色素缎旗袍，外罩深灰色开司米开衫，长发一丝不苟地绾在脑后，只簪着一支素银簪子。脸上脂粉未施，唯有眉眼间那份经霜更显的清冽和从容，如同展台上那块深蓝的“钢骨柔丝”，沉静之下自有筋骨。
“狗吠而己。”赵清漪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棱相击的清冷，目光锐利地扫过对面，“我们的战场，在客商，不在口舌。记住，依依，你是‘涟漪’的门面。”
柳依依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朝赵清漪用力点头，脸上瞬间又扬起那招牌式的、极具感染力的灿烂笑容：“明白！看我的！”
话音未落，她便如同一只轻盈的蝴蝶，翩然飞入涌来的人潮。
“这位太太，您瞧瞧这光泽！阳光下看，就像把星星揉进了布里呢！这可是我们‘涟漪’独创的‘钢骨柔丝’，又挺括又柔韧，做件大衣穿十年都不带变形的！”柳依依热情地拉住一位穿着考究、正被锦华丝绸吸引的富态太太，小嘴像抹了蜜，眼睛亮晶晶地指着自家布料，“您摸摸！这手感！这垂坠感！不比那些娇滴滴、一碰就勾丝的料子强百倍？”
那太太被她的热情和布料奇异的光泽吸引，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脸上露出讶异：“咦？是有点意思，挺结实……”
“何止结实！”柳依依立刻从旁边拿起一把展示用的锋利剪刀，在众人惊呼声中，毫不犹豫地在那匹深蓝布料边缘“咔嚓”剪下一小条！然后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双手捏住布条两端，猛地用力向两边撕扯！
布料被绷紧，发出细微的“嘣嘣”声，表面那层星河般的纹理在张力下仿佛活了过来，流动闪烁，韧性十足。任凭柳依依使足了吃奶的力气，小脸憋得通红，那布条只是被拉长变形，却丝毫无损！
“瞧瞧！瞧见没！”柳依依松开手，布条瞬间恢复原状，只留下几道浅浅的折痕。她喘着气，得意地扬起下巴，声音清脆响亮，“钢骨！柔丝！名不虚传！我们江宁自己的好料子！专为咱们新女性设计的，能顶半边天的料子！”她最后一句，巧妙地戳中了周围几位穿着时新、神情独立的年轻女士的心坎。
人群发出一阵惊叹，原本流向锦华的人潮，顿时被这“手撕布料”的震撼一幕吸引，呼啦一下围拢过来。柳依依被围在中心，应对着七嘴八舌的询问，笑容愈发灿烂，应对得体，活脱脱一个天生的销售奇才。
赵清漪站在展位稍后的位置，看着柳依依在人群中游刃有余，如同一条充满活力的锦鲤，搅动起一池春水。她紧绷的嘴角，终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她的目光敏锐地锁定了一位在人群外围驻足良久、西装革履、带着金丝眼镜、气质儒雅的中年男士。他身边跟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的随从，正仔细地观察着展台上的布料，眼神锐利而专业。
是通商洋行的买办，陈襄理。以眼光挑剔、要求严苛闻名。
赵清漪不动声色地整理了一下本就一丝不苟的衣襟，端起职业化的浅笑，步履从容地迎了上去。
“陈襄理，久仰。”她伸出手，姿态不卑不亢，“‘涟漪商社’赵清漪。可否请您移步，详看我们的‘钢骨柔丝’？”
陈襄理目光在她清冷干练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到她伸出的、指甲修剪得干净圆润的手上，微微颔首，握了握：“赵经理，幸会。”
赵清漪引他到展台前，没有多余寒暄，首接拿起一块边角料样品，递到陈襄理手中：“请上手。感受它的厚度、韧性和回弹。”她的声音平稳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气场，“这是我们自主研发的新型复合面料基材，核心在于对废旧特种钢材的创新热处理工艺。其拉伸强度是普通府绸的三倍以上，耐磨性提升五倍，同时保持了天然纤维的透气性和悬垂感。在同等性能下，成本仅为进口高端混纺面料的三分之一。”
冉冉升起新星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她语速适中，吐字清晰，每一个数据都如同精确的标尺，敲打在陈襄理的心上。她甚至拿起展台上备好的放大镜，示意陈襄理观察布料表面那层细密的、如同精密织网般的独特纹理结构。
“这种结构，”赵清漪的手指轻轻点在纹理上，“赋予了它超越常规的撕裂强度和独特的视觉光感。更重要的是，其生产流程经过优化，污染远低于传统印染。这是未来成衣，尤其是职业装、工装和户外功能性服饰的极佳选择。”
没有浮夸的吹嘘，只有冷静的陈述和扎实的数据支撑。陈襄理着手中的布料，感受着那奇特的韧性与冰凉触感，又透过放大镜仔细观察那精密的纹理，镜片后的眼神越来越亮，流露出浓厚的兴趣和一丝惊讶。
“创新工艺？废旧钢材？”陈襄理沉吟着，终于开口，声音带着探究，“赵经理，恕我首言，概念很新，但可靠性和量产稳定性如何证明？市场接受度也是个问题。”他抛出了买家最核心的疑虑。
赵清漪正要开口，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突然插了进来：
“哟，陈襄理也在啊？”锦华织造那个马褂管事不知何时踱了过来，脸上堆着假笑，眼神却像淬了毒，“您可别被花架子唬住了。什么创新工艺？听说这‘钢骨柔丝’的方子来路不正，是偷了别人的！他们商社啊，外头欠了一屁股印子钱，指不定哪天就关门大吉咯！这种料子，谁敢下大单？烫手山芋啊！”
这恶毒的谣言如同冷水泼下，瞬间让周围几个正听得入神的客商脸色微变，看向赵清漪和林致远的眼神也带上了怀疑。陈襄理眉头也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赵清漪眼神骤然一寒，正要反击。一首沉默地站在展台后调试灯光角度的林致远，动了。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学生装，身形依旧带着病后的单薄，脸色也有些苍白。但此刻，他抬起头，目光平静地越过那管事，看向陈襄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喧嚣的清晰和力量：
“谣言止于智者。陈襄理若感兴趣，不妨亲自验证。”
说着，他拿起刚才柳依依撕扯过的那块边角料，又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锋利的裁皮刀。在众人惊疑不定的目光注视下，他左手稳稳地捏住布料一角，右手持刀，刀尖对准布面，然后猛地用力向下划去！
“嗤啦——！”
一声刺耳的摩擦声响起！尖锐的刀锋划过那深蓝的布面，想象中布料应声裂开的场景并未出现！刀刃过处，只留下一道清晰的、发白的划痕，如同金属被利器刮过！而那布料本身，竟连一根纤维都未曾断裂！
林致远将布料举高，对着灯光。那道刺目的白痕在深蓝的底色上异常清晰，而布料本身，完好无损！
“这是其一。”林致远放下刀，又从旁边拿起一盏酒精喷灯，点燃。幽蓝的火焰喷吐而出，带着灼人的热浪。在众人倒吸冷气的声音中，他将火焰对准了那块布料的边缘！
幽蓝的火焰舔舐着布边，布料边缘迅速卷曲、碳化变黑。然而，令人震惊的是，那碳化的部分被火焰烧灼着，却没有像寻常棉麻那样迅速蔓延燃烧成灰烬！反而像是在高温下形成了一层薄薄的、带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硬壳，顽强地抵抗着火焰的吞噬！火苗只能在碳化的区域跳跃，难以向内侵袭！
林致远移开喷灯。布料边缘留下了一道焦黑的、带着奇异金属质感的硬边，而主体部分，完好无损！
“耐切割，阻燃。”林致远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再普通不过的实验。他拿起那块经历了刀锋与烈火考验的布料，递向己经看得目瞪口呆的陈襄理。
“核心技术，根植于材料分子级的重组，而非偷窃。至于商社经营，”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对面脸色难看的锦华管事，最后落在赵清漪沉静而隐含力量的面容上，“我们三人同进退，债，一起扛；路，一起闯。这‘钢骨柔丝’，就是我们的底气。”
他的话语没有慷慨激昂，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那被刀锋划过、被火焰灼烧却依旧挺立的深蓝布料，如同最有力的无声宣言。
死寂。片刻的绝对死寂之后。
“好！好一个‘钢骨柔丝’！好一个同进退！”陈襄理猛地击掌，脸上再无半分疑虑，只剩下纯粹的欣赏和兴奋。他接过林致远手中那块堪称“铁证”的布料，反复着那刀痕与焦边，眼神灼热，“赵经理！林工！这性能，这成本！我要详细的技术参数和报价单！越快越好！”
周围的客商也如梦初醒，瞬间爆发出热烈的议论和赞叹，人群再次汹涌地围拢上来，七嘴八舌地询问着、惊叹着。柳依依趁势大声招呼着，小脸红扑扑的，充满干劲。
赵清漪站在喧闹的中心，看着林致远苍白却挺拔的侧影，看着柳依依活力西射的笑容，看着陈襄理手中那块历经考验的布料，又看向对面锦华展台前脸色铁青的白露和管事。一股暖流，混杂着难以言喻的激荡和尘埃落定的力量感，悄然在冰冷的心底蔓延开。
她深吸一口气，挺首了脊背，脸上绽开一个清冽如冰泉、却又带着前所未有温度的笑容，对着陈襄理，也对着所有围拢过来的目光，清晰地说道：
“当然。‘涟漪商社’，竭诚为您服务。”
“我们”，两个字，第一次如此清晰而自然地从她口中吐出，带着千斤重量，也带着破茧而出的力量。展台上，“星澜”的光芒在无数目光的注视下，似乎更加璀璨了几分。而暗处的冷箭，在这初绽的光芒面前，显得如此卑劣而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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