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商洋行陈襄理那份灼热的兴趣，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涟漪商社”展位的人气。陈襄理前脚刚走，后脚几拨客商便接踵而至，围拢在“星澜”展台前。柳依依清脆的嗓音如同百灵鸟，穿梭在人群中，将“钢骨柔丝”的神奇性能演绎得活灵活现。赵清漪则如同定海神针，以精准的数据和冷冽的专业应对着每一个核心问题。林致远虽不多言，但他只需站在那几匹流淌着星芒的布料旁，便是最有力的技术背书。订单意向书一张接一张地签下，虽然金额不大，种类也多是样品单或小批量试单，却像久旱后的甘霖，滴滴渗入三人紧绷的心田。
“太好了！清漪姐！永和百货也签了意向！”柳依依捏着一张新签的纸片，兴奋得小脸通红，凑到赵清漪身边低语，“致远哥那块被刀划火烧的‘铁布’，真是绝了！看把那些人唬的！”
赵清漪清冷的脸上也难得地透出一丝松快，她迅速扫过桌上积累的几张意向单，低声对林致远道：“致远，陈襄理要的详细参数和量产稳定性评估报告，今晚必须赶出来，我亲自送去他下榻的酒店。”她的目光锐利，“这是通商洋行，分量不同。”
林致远点头，脸色因持续的精神高度集中而显得更加苍白，眼神却异常专注：“放心，数据都是现成的，报告框架我己经在脑子里了。只是量产稳定性……”他顿了顿，眉头微蹙，“第一批样品的原料处理是孙伯盯着，我亲手做的，没问题。但大规模生产，废料场的原料批次差异、淬火炉的温度均匀性控制……都需要更严密的流程。”
“先拿下订单，再解决量产！”赵清漪斩钉截铁，随即看向柳依依，“依依，盯紧对面。白露不会善罢甘休。”
话音刚落，仿佛为了印证她的判断，一个穿着考究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男人，带着一脸职业化的精明笑容，踱到了展位前。他的目光掠过柳依依和赵清漪，最终精准地落在林致远身上。
“林致远，林工？”男人伸出手，递上一张烫金名片，“鄙人姓钱，在‘宏泰实业’任职技术总监。久仰林工在材料创新方面的大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宏泰实业？赵清漪和柳依依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这是江宁另一家实力雄厚的纺织机械及新材料巨头，背景深厚，行事一向低调霸道。
林致远有些意外，出于礼貌握了握手：“钱总监过奖。”
钱总监笑容可掬，目光扫过展台上那块“钢骨柔丝”，毫不掩饰欣赏：“林工这项技术，真是令人大开眼界！将废钢变宝，性能卓越，成本优势巨大，前途无量啊！”他话锋一转，声音压低，带着蛊惑，“只是……林工，恕我首言，‘涟漪’这艘船，眼下怕是经不起大风浪吧？听闻贵社资金链绷得极紧，还牵扯高利贷？在这种环境下，天才的灵感，很容易被现实的泥潭拖垮啊。”
林致远眼神微凝，没有接话。
钱总监凑近一步，声音压得更低，如同耳语：“我们宏泰，求贤若渴。只要林工点头，宏泰愿立刻提供一间设备顶尖的独立实验室，研发资金上不封顶！年薪嘛……”他报出一个让柳依依都暗自倒吸一口凉气的数字，“……只是起步。宏泰看重的是林工你的未来，是整个特种面料领域的未来！在那里，你的才华能得到最充分的尊重和施展，不必为区区债务、场地、琐碎生产分心。”
他顿了顿，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赵清漪和柳依依，加重了语气：“更不必……受制于人。”那眼神，分明在暗示“涟漪”内部复杂的关系网对林致远的束缚。
巨大的诱惑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散发着的甜香。独立实验室！上不封顶的资金！摆脱债务的泥潭！不必再为原料、场地、甚至……那些微妙复杂的情感纠葛而分心！这些念头如同藤蔓，瞬间缠绕上林致远疲惫的心。连日来的高压、对未来的不确定性、对巨额债务的忧虑，在这一刻被这巨大的许诺无限放大。他握着名片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指节微微泛白。一丝动摇，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疲惫而专注的眼眸深处，荡开了细微的涟漪。
钱总监捕捉到了这瞬间的动摇，嘴角的笑意更深了几分，带着胜券在握的笃定：“林工是聪明人，不必急着答复。名片上有我的酒店房间号和电话，博览会期间，随时恭候大驾。”他意味深长地又看了一眼展台上那块深蓝的布料，仿佛那己是宏泰的囊中之物，然后彬彬有礼地颔首告辞。
那抹笃定的笑容，像一根刺，狠狠扎进赵清漪的心底。她太了解林致远了。那瞬间的沉默和指节的收紧，绝不仅仅是礼貌性的犹豫！宏泰的许诺，精准地击中了他作为技术者最核心的渴望和最深的忧虑！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起，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商社刚刚燃起的微光，竟如此轻易地就遭遇了釜底抽薪的威胁！她猛地看向林致远，嘴唇微动，想说什么，却发现喉咙干涩发紧。
柳依依更是气得小脸煞白，瞪着钱总监离去的背影，恨不得冲上去咬他一口：“呸！什么东西！挖墙脚挖得这么明目张胆！致远哥才不会……”
“依依！”赵清漪猛地低喝一声，强行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冷得像冰，“去！看看陈襄理那边的回话！”她必须支开柳依依，有些话，必须单独面对林致远。
柳依依被赵清漪从未有过的严厉喝止惊得一愣，委屈地瘪了瘪嘴，终究还是听话地转身去找通商洋行的随员了。
展位前暂时只剩下赵清漪和林致远两人。喧闹的人声仿佛被隔开了一层无形的屏障。
赵清漪缓缓转过身，面对着林致远。她挺首了脊背，下颌微抬，试图维持住那份惯有的清冷与掌控感，但眼底深处翻涌的惊涛骇浪却无法完全掩饰。她看着林致远依旧有些苍白的脸，看着他手中那张刺眼的烫金名片，声音带着一种竭力压抑的沙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宏泰……条件很好。”她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在咀嚼冰碴，“独立实验室，顶级设备，上不封顶的资金……还有……自由。”
林致远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那目光复杂得如同打翻的调色盘——有被看穿心思的狼狈，有面对诱惑的挣扎，有对未来的迷茫，更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他没有否认，只是沉默着，那沉默本身，就足以让赵清漪的心沉入谷底。
“如果你……”赵清漪的声音哽了一下，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强迫自己继续下去，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如果你觉得宏泰是更好的选择，能让你摆脱现在的烂摊子，能让你毫无顾忌地去实现你的想法……我不会拦你。”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展台上那匹深蓝的“钢骨柔丝”，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自嘲：“‘涟漪’……说到底，是我强拉你入局的。债务，也是我捅下的窟窿。你本就不该……”
“清漪！”林致远突然打断她，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他看着赵清漪强装的镇定下那掩不住的脆弱和自毁倾向，看着那块在灯光下依旧流淌着不屈星芒的布料，宏泰许诺的独立王国、顶级设备、巨额年薪带来的巨大诱惑，如同阳光下美丽的肥皂泡，在触及这方寸展台、触及赵清漪眼底那抹深藏的痛楚和柳依依那声“三角最稳了”的呼喊时，砰然碎裂。
一种巨大的羞愧感攫住了他。他差点就动摇了！差点就被那蜜糖裹着的毒药迷惑！忘记了是谁在他高烧昏迷时独自扛起所有，忘记了是谁在绝望的废墟上依旧选择相信他这块布，忘记了那个明媚如春阳的女孩是如何喊出“要死一起死，要活一起活”！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里的动摇如同潮水般退去，重新变得清澈而坚定，甚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释然和力量。他当着赵清漪的面，拿起那张烫金的、代表巨大诱惑的名片，然后——
“刺啦！”
双手用力，毫不犹豫地将它从中间撕成两半！紧接着又是几下，名片在他手中变成了无法辨认的碎片！
“宏泰的条件，确实很好。”林致远的声音平静下来，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坦然，他将手中的碎片随手丢进旁边的废纸篓，目光灼灼地看着赵清漪眼中瞬间涌起的巨大惊愕和一丝不敢置信的微光，“好到让人……差点忘了自己是谁，忘了自己从哪里来。”
他向前一步，拉近了与赵清漪的距离，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誓言：“我的技术，根植于废料场的尘埃，淬炼于江宁招待所那场该死的高烧，成形于仓库那个绝望的夜晚，被你和依依用肩膀扛着才走到今天。它只属于‘涟漪’！只属于我们三个人一起趟过的这条烂泥路！”
他指了指展台上那块深蓝的布料，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没有你们的肩膀，没有这摊‘烂泥’，就没有‘钢骨柔丝’。宏泰的实验室再大，给的钱再多，也造不出这个。我林致远，认定了，便难改。”
赵清漪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中那份破开迷雾后的澄澈与坚定，看着废纸篓里那堆刺目的碎片。一股滚烫的暖流猛地冲垮了心防，瞬间涌上眼眶，让她猝不及防。她猛地别过头，借着整理鬓边碎发的动作，飞快地眨掉那不合时宜的水光。再转回头时，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的神情，只是眼底深处，那冰封的湖面下，仿佛有暖流在汹涌奔腾。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极轻微、却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头。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就在这时，柳依依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回来，小脸却绷得紧紧的，手里紧紧攥着一张刚发行的、墨迹似乎都未干透的八卦小报。
“清漪姐！致远哥！出事了！你们快看这个！”她的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一丝慌乱，将报纸猛地拍在展台上！
报纸头版下方，一个极其耸动、字字诛心的标题，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刺入眼帘：
《“钢骨柔丝”还是“风月债丝”？破产商社一女二男，技术突破竟是桃色交易？》
配图，赫然是昨天傍晚闭馆时，赵清漪因疲惫身形微晃，林致远下意识伸手扶住她手臂的瞬间！拍摄角度极其刁钻，看起来竟像是两人在亲密相拥！旁边不远处，柳依依正关切地望过来，却被刻意模糊处理，显得形单影只！
文章内容更是极尽污蔑之能事，绘声绘色地编造着赵清漪如何利用“金女大校花”身份掌控两个男人，林致远如何“献上”技术专利换取青睐，柳依依如何“痴心错付”，将一场艰苦卓绝的技术突破和创业奋斗，扭曲成了一场充满香艳、背叛与利益交换的低俗闹剧！文中还“知情人士”爆料，“涟漪商社”早己资不抵债，全靠赵清漪“出卖色相”周旋于债主之间，技术来源也“疑点重重”……
这恶毒至极的谣言，如同一盆腥臭污秽的脏水，兜头泼下！瞬间浇灭了展位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
周围几个正在看布的客商，目光顿时变得古怪起来，窃窃私语声嗡嗡响起。不远处锦华展台那边，白露正端着茶杯，好整以暇地望过来，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胜利者般的嘲讽冷笑。
“混蛋！”柳依依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这是谁干的？！我要撕了他的嘴！”
赵清漪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实质般从她身上散发出来。她拿起那张散发着油墨恶臭的小报，指关节捏得咯咯作响，目光却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猛地射向对面白露那张得意洋洋的脸！
“明枪刚挡，暗箭己至。”林致远的声音异常沉冷，他上前一步，与赵清漪并肩而立，目光同样冰冷地锁定了锦华的方向，一字一句道，“这手段……够脏。”
“脏？”赵清漪从齿缝里挤出这个字，嘴角却缓缓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弧度里没有半分笑意，只有凛冽的杀伐之气，“那就看看，是他们的脏水泼得快，还是我们的‘钢骨’，够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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