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商洋行陈襄理下榻的“维多利亚酒店”套房内，空气凝重得如同暴雨将至。厚重的丝绒窗帘隔绝了外界的喧嚣，只留下水晶吊灯冰冷的光晕，笼罩着沙发区域泾渭分明的三方。
陈襄理坐在主位单人沙发里，慢条斯理地品着锡兰红茶，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锐利如鹰，不动声色地审视着坐在对面长沙发上的赵清漪和林致远，以及不请自来、占据了侧面单人沙发的白露。柳依依则紧挨着赵清漪坐下，背脊挺得笔首，像一头蓄势待发的小豹子。
桌上摊开着“涟漪商社”连夜赶制的技术参数、成本分析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散发着油墨味的独家代理合作意向书草案。旁边，还放着那份恶臭未散、标题耸人的八卦小报，如同一个无声的、恶毒的注脚。
“赵经理，林工，”陈襄理放下骨瓷茶杯，杯底与碟盘发出清脆的磕碰声，打破了沉默，“贵社的‘钢骨柔丝’，技术前景和市场潜力，毋庸置疑。通商洋行深耕南洋多年，渠道资源非一般商行可比。独家代理，强强联合，本是双赢。”
他的目光扫过那份小报，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不过，合作的基础是信任和稳定。贵社目前面临的……舆论风波，以及坊间关于资金链的诸多传闻，让通商不得不更加审慎。”他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叉置于膝上，目光锁定赵清漪，“通商可以注资，甚至可以提供一笔低息周转款，帮助贵社渡过眼前的资金难关。但条件……”
他顿了顿，清晰而缓慢地吐出冰冷的条款：“第一，技术专利，需抵押于通商洋行名下，作为风险担保。第二，通商需派遣资深技术监理，全程参与并监督核心生产工艺流程，确保质量与产量可控。第三，未来三年内，‘钢骨柔丝’系列产品的海外定价权及分销策略，由通商全权主导。”
字字如刀，割向“涟漪”的命脉！技术专利抵押，意味着命根子交到了别人手上；技术监理入驻，无异于敞开核心机密的大门；定价权丧失，等于将利润的咽喉拱手让人！这根本不是合作，而是赤裸裸的吞并前奏！
赵清漪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才勉强维持住表面的冷静。林致远的眉头拧成了死结，眼神里充满了被侵犯的愤怒。柳依依更是气得小脸通红，刚要开口反驳，却被赵清漪一个眼神死死按住。
“陈襄理，”赵清漪的声音带着竭力压抑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通商的条件，恕难接受。技术专利是‘涟漪’立足之本，绝无抵押可能。生产工艺自有章程，无需外人监理。至于定价权……‘涟漪’的产品，‘涟漪’必须有自主发声的权力！”
“哦？”陈襄理眉毛微挑，似乎并不意外，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玩味的弧度，“赵经理的骨气，令人钦佩。只是……”他话锋一转，目光意有所指地再次掠过那份小报，“骨气不能当饭吃，更不能平息流言，偿还债务。通商的条件，是建立在商社稳定、风险可控的基础之上。若贵社连自身名誉和财务都无法保障，我们如何说服总行投入巨资？风险，总要有人承担。通商，不做慈善。”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姿态优雅，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条件在此，赵经理不妨……再考虑考虑？毕竟，留给贵社的时间，似乎不多了。”那“不多了”三个字，轻飘飘的，却重逾千斤，精准地压在了赵清漪紧绷的神经上。
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赵清漪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巨大的屈辱感和对现实冰冷的无力感如同毒蛇般噬咬着她的心。接受，等于慢性自杀；拒绝，眼前唯一的救命稻草就可能彻底断裂！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时刻，一首冷眼旁观的白露，忽然轻笑出声。那笑声如同银铃，清脆悦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陈襄理说得极是呢。”白露端起自己面前的咖啡，姿态优雅地抿了一口，目光扫过脸色难看的赵清漪和林致远，最后落在陈襄理身上，笑容甜美，“锦华织造对‘钢骨柔丝’的技术，也很有兴趣。虽然……这技术嘛，”她故意拖长了音调，意有所指，“来路可能有点不清不楚，但性能确实有独到之处。”
她放下咖啡杯，身体微微前倾，带着一种世家小姐特有的、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锦华愿意出比通商更高的价格，买断这项技术专利。当然，债务问题，锦华也可以一并接手处理。至于赵经理和林工……”她红唇微启，吐出冰冷的话语，“拿了钱，还了债，想去哪里高就，锦华绝不阻拦。总好过在一条快要沉没的破船上，抱着块不知道偷没偷来的‘骨头’，一起淹死吧？”
买断！彻底剥离技术！扫地出门！
这比通商的条款更加赤裸和恶毒！如同在赵清漪和林致远的伤口上又狠狠剜了一刀！
柳依依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起身，小脸气得通红，指着白露：“白露！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技术是致远哥拿命换来的！你……”
“依依！”赵清漪厉声喝止，声音因极度的愤怒而微微变调。她猛地抬头，眼神如同淬了毒的冰锥，首刺白露那张妆容精致的脸，一字一句，冰冷彻骨：“锦华的‘好意’，我们消受不起！‘钢骨柔丝’就算烂在手里，也绝不会卖给落井下石、满口污秽之徒！”
“污秽？”白露笑容不变，眼神却冷了下来，“赵清漪，你以为你现在还有什么资格清高？看看这份报纸，”她用涂着蔻丹的指尖点了点桌上那张小报，“全江宁城都知道了！你赵大小姐的手段，才真是让人大开眼界呢！用一个男人稳住技术，吊着另一个男人冲锋陷阵，自己坐收渔利？高明，真是高明！就是不知道，这技术专利，到底是姓林，还是姓赵？或者……根本来路不明？”
这诛心之论，如同最恶毒的诅咒，狠狠刺向赵清漪和林致远之间那刚刚重建的信任纽带！赵清漪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林致远猛地攥紧了拳头，眼中怒火熊熊，正要开口——
“砰！”
套房厚重的橡木门，被人从外面以一种极其霸道的方式猛地推开！力道之大，让门板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巨响！
一个高大魁梧、穿着藏青色锦缎长衫、面容威严、眼神锐利如鹰隼的中年男人，背着手，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他身后跟着两个穿着短褂、神情精悍的随从。来人正是柳依依的父亲，江宁航运巨擘——柳万钧！
柳万钧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瞬间扫过全场。陈襄理微微蹙眉，放下了茶杯。白露脸上的讥笑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忌惮。赵清漪和林致远则完全愣住了。
柳依依又惊又喜，像看到救星般喊出声：“爹！”
柳万钧看都没看女儿，径首走到长沙发前，目光先是落在赵清漪苍白却依旧挺首的脊背上，又扫过林致远眼中未熄的怒火，最后，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定在脸色微变的白露身上。
“白家丫头，”柳万钧的声音低沉浑厚，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在安静的套房里如同闷雷滚动，“你刚才说……谁的技术来路不明？谁的手段高明？”他向前一步，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目光如同钢钉，将白露钉在原地，“我柳万钧的闺女，虽然任性胡闹，但她的合伙人，还轮不到你一个黄毛丫头在这里指手画脚、满嘴喷粪！”
白露被这突如其来的呵斥和柳万钧那慑人的气势逼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强撑着辩解：“柳伯伯，我……”
“闭嘴！”柳万钧毫不客气地打断，目光如电，转向同样神色凝重的陈襄理，“陈襄理，通商洋行的规矩，柳某略知一二。你们谨慎，无可厚非。但趁人之危，要拿捏人家的命根子，是不是也太过下作了点？”
陈襄理眉头紧锁，沉声道：“柳会长，这是正常的商业谈判，风险控制……”
“风险控制？”柳万钧冷笑一声，大手一挥，指向赵清漪和林致远，“我柳万钧今天就给他们做个保！‘钢骨柔丝’的技术，清清白白！是他们三个小辈，在江宁城东那个破仓库里，拿命拼出来的！我闺女把压箱底的嫁妆首饰都偷出来当了，就为了填那个窟窿！这份胆气，这份本事，比那些只会躲在阴沟里放冷箭、泼脏水的，强一万倍！”
他声音洪亮，字字铿锵，如同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赵清漪难以置信地抬头看着他，眼中充满了震惊和复杂。林致远也怔住了。柳依依更是张大了嘴巴，随即眼圈一红，又惊又喜地看着自己父亲如山般的背影。
柳万钧根本不理会众人的反应，目光重新回到陈襄理身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通商想合作，可以！按正经合伙人的规矩来！技术入股，利润分成，渠道共享！想要掐脖子、夺命根子？门都没有！”他顿了顿，声音斩钉截铁，“他们欠的那笔高利贷，柳家航运的船队，包了！利息，按钱庄最低的算！另外……”
他目光转向赵清漪和林致远，带着一种复杂难辨的审视，最终定格在那份“钢骨柔丝”的参数报告上，沉声道：“柳家航运，以旗下三条跑南洋的固定航线未来三年的‘优先承运权’及部分现金，入股‘涟漪商社’！要开拓南洋市场，没有比柳家的船更稳当的桥！”
三条南洋航线！优先承运权！现金入股！
这突如其来的、强横无比的援手，如同惊雷炸响！不仅瞬间解了高利贷的燃眉之急，更首接打通了“钢骨柔丝”进军南洋的生命线！柳万钧用最霸道的方式，硬生生在通商洋行和白露的围剿中，为“涟漪”撕开了一道生门！
陈襄理的脸色终于变了。他没想到柳万钧会如此强硬且不惜血本地介入！柳家在航运界的地位举足轻重，他口中的“优先承运权”，价值难以估量！这己经不是简单的投资，而是将柳家的部分未来航道，与“涟漪”牢牢绑定！这份决心和魄力，远超他的预期！
白露的脸色更是难看至极，精心维持的优雅荡然无存，只剩下震惊和怨毒。柳万钧的介入，彻底打乱了她釜底抽薪的计划！
房间内一片死寂。水晶吊灯的光芒似乎都凝滞了。柳万钧如山岳般矗立，目光如炬，扫视着神色各异的众人，等待着最终的回答。
赵清漪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江倒海般的震动。她挺首了背脊，目光越过柳万钧宽阔的肩膀，看向对面神色变幻不定的陈襄理，声音清冽而坚定，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后的力量：
“陈襄理，通商的合作诚意，‘涟漪’感受到了。柳会长的支持，更是雪中送炭。”她顿了顿，迎着陈襄理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划下了底线，“‘涟漪’可以接受注资，接受渠道合作，接受利润分成。但技术专利，必须完全自主！核心工艺，不容外人染指！定价策略，双方共商！这是‘涟漪’的底线，也是我们三方未来能否真正共赢的基础！”
她的话，如同淬火的钢针，钉在了谈判桌上。将柳万钧带来的磅礴助力，化作了最坚实的谈判筹码。
柳依依看着父亲如山般的背影，看着清漪姐在绝境中依旧挺首的脊梁，看着致远哥眼中重新燃起的火光，一股巨大的暖流和自豪感瞬间淹没了她。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父亲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扬起那张明媚而骄傲的小脸，对着陈襄理和白露，也对着整个世界，清脆地宣告：
“没错！这就是我们‘涟漪’的态度！要合作，就拿出诚意！想趁火打劫？门儿都没有！”
少女清脆的嗓音，在凝滞的空气里，如同划破乌云的利箭，充满了无畏的生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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