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亚号”货轮的汽笛声，如同一声悠长而浑厚的宣告，刺破黄浦江薄暮的烟霭，缓缓驶离了喧嚣的码头。巨大的黑色船身劈开浑浊的江水，满载着“涟漪商社”第一批交付南洋的“钢骨柔丝”成品布，也载着沉甸甸的希望，驶向未知的远方。
码头喧嚣渐远。城东，“涟漪商社”那间曾宣告解散的破败仓库，此刻却透出与以往截然不同的暖光。简陋的办公室被简单清扫过，中央那张伤痕累累的破木桌被擦得勉强能映出人影，上面罕见地铺了一块洗得发白的蓝印花布。几碟江宁本帮菜馆打包来的热菜散发着的香气——油亮酱红的红烧肉、碧绿鲜嫩的炒时蔬、金黄酥脆的油爆虾，还有一大盆热气腾腾的腌笃鲜汤。几瓶本地产的“七宝大曲”敞着口，辛辣的酒气混合着饭菜香，在空气里氤氲开一种劫后余生的、粗糙而真实的暖意。
仓库里没有外人。只有赵清漪、林致远、柳依依，还有两位劳苦功高的老师傅——李师傅和孙老头。五人围桌而坐，昏黄的白炽灯泡在头顶摇晃，光影在每个人脸上明明灭灭。
“来来来！第一杯！”柳依依第一个跳起来，脸蛋红扑扑的，眼睛里跳跃着兴奋的光，像两簇小小的火焰。她高高举起手中的粗瓷酒杯，杯中透明的液体晃荡着，“敬咱们‘涟漪商社’！没散架！没沉船！还……还开张了！”她声音清脆响亮，带着一种妖精般的无畏和纯粹的喜悦，“敬李伯！敬孙伯！没您二老，致远哥那块‘铁布’也变不成布！敬清漪姐！敬致远哥！敬……咱们仨！”她目光灼灼地扫过赵清漪和林致远，最后落在自己杯子上，“干了！”
“干了！”李师傅和孙老头也激动地举起杯，布满皱纹的脸上洋溢着朴实的笑容和卸下千斤重担的轻松。他们不懂什么三方角力、柳家注资的大场面，只知道压在头顶的债主子暂时消停了，机器又响起来了，饭碗保住了，这就值得喝一杯！
林致远脸上也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但精神明显好了许多。他看着杯中晃动的酒液，又看向身边柳依依那灿烂得毫无阴霾的笑脸，一股暖流悄然漫过心田。他端起杯，目光越过杯沿，落在对面赵清漪沉静的侧脸上：“敬大家。辛苦了。”
赵清漪端坐着。她今天罕见地没有穿那身标志性的月白旗袍，而是换了一件质地柔软、颜色稍显温润的藕荷色斜襟衫，外面依旧罩着那件深灰开司米开衫，长发松松挽着，几缕碎发散落在光洁的额角，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冷冽，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柔和。她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看着李师傅孙老头脸上真切的喜悦，看着柳依依眼中纯粹的快乐，最后，目光在林致远温和的注视下微微一顿。
仓库外寒风呼啸，仓库内却暖意融融。这一刻的松弛与烟火气，如同久旱后的甘霖，无声地浸润着她紧绷了太久的心弦。她端起杯，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对着众人，对着这片承载了太多绝望与挣扎、此刻终于透出一线生机的空间，极轻、却极郑重地颔首：“敬新生。”
五个粗瓷酒杯碰在一起，发出并不清脆却异常踏实的声响。辛辣的液体滚入喉中，带来一股灼热的暖流，瞬间驱散了深秋的寒意和心头的阴霾。
“吃菜吃菜！都凉了！”柳依依放下酒杯，立刻化身热情的主人，筷子如飞，忙着给李师傅孙老头夹肉，又夹了一只最大的油爆虾放到赵清漪碗里，“清漪姐，尝尝这个！可香了！”接着又夹了一块红烧肉放进林致远碗中，“致远哥，你得多补补！”
李师傅和孙老头也不客气，连日来的提心吊胆和此刻的放松，让他们胃口大开，吃得满嘴流油，连声赞叹。气氛热烈起来，仓库里充满了久违的、带着油烟气的人声。
酒过三巡，菜也下去大半。李师傅和孙老头不胜酒力，又惦记着家里，便心满意足地起身告辞。柳依依送他们到仓库门口，又塞了些打包的点心，才转回来。
仓库里只剩下三人。喧嚣褪去，一种微妙的、带着酒意和疲惫的安静弥漫开来。炉子上温着的水壶发出轻微的咕嘟声。
柳依依回到桌边，脸颊被酒意熏染得如同熟透的苹果，眼神有些迷蒙，却亮得惊人。她看着林致远，又看看赵清漪，忽然吃吃地笑起来，带着点傻气，又带着点说不出的怅惘：“真好……真好啊……咱们三个……又坐在一起了……”她端起自己还剩小半杯的酒，咕咚一口灌了下去，被辣得首吐舌头，却依旧笑着，“清漪姐，致远哥，你们说……咱们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啊？”
她的问题没头没脑，带着少女的梦幻和对未来的茫然。林致远看着她在灯光下泛着红晕的娇憨侧脸，心中某个角落被轻轻触动。他拿起桌上一块干净的软布，动作自然地递了过去：“擦擦嘴，都沾上油了。”声音温和，带着一种兄长般的关切。
柳依依愣了一下，随即笑嘻嘻地接过软布，胡乱在嘴角擦了擦，眼睛亮亮地看着林致远：“致远哥，你真好。”那眼神坦荡而依赖，毫无杂质。
林致远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移开目光，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掩饰那一瞬间的心绪波动。
赵清漪静静地坐在对面，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她小口啜饮着杯中的酒，感受着辛辣之后的回甘，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林致远递给柳依依软布的手上，又滑过柳依依那毫不掩饰的、充满信赖的笑脸。一丝极其细微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酸涩，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心湖深处漾开微不可查的涟漪。
“以后……”赵清漪放下酒杯，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冷，将柳依依飘远的思绪拉了回来，也将林致远的目光吸引到她身上。她的指尖无意识地着放在桌角的那枚边缘己被磨得光滑的铜钱，目光却穿透了仓库的昏暗，投向更远的未来，带着商人的敏锐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柳家的航线打通了南洋的路，通商洋行的订单开了头，高利贷的窟窿暂时堵上了。”她条理清晰地分析着，眼神锐利，“但这只是开始。‘钢骨柔丝’的性能需要更广泛的市场验证。产能是最大的瓶颈。现有的作坊、那几台老掉牙的机器，根本撑不起通商的胃口，更别说开拓南洋。”
她的目光扫过林致远：“致远，我知道你一首在构思新一代的机械改良方案，目标是提高效率和稳定性。但研发投入、新设备引进，都需要大笔资金。而且，技术升级必然伴随着生产流程的重组和风险。”她又看向柳依依，语气冷静，“依依，你主张利用柳家的运力优势，立刻大规模铺货，抢占南洋市场空白。想法很好，但前提是，我们的产能跟得上吗？质量在规模化生产中能保持稳定吗？一旦出现批量质量问题，砸掉的不只是南洋市场，更是‘涟漪’刚刚建立的信誉！”
她顿了顿，指尖在冰凉的铜钱上停住，声音带着一种深沉的审慎：“我的意见是，稳扎稳打。集中现有资源，优化当前生产流程，确保通商订单保质保量完成。同时，小范围试水南洋，积累口碑，摸清市场需求。等根基更稳，现金流更充裕，再考虑技术升级和产能扩张。步子迈得太大，容易扯到筋骨。”
林致远放下酒杯，眉头微蹙。赵清漪的顾虑他理解，但他心中的蓝图更为急迫：“清漪，你说的风险我明白。但市场不等人！通商的订单证明了‘钢骨柔丝’的价值，白露那些人绝不会坐视我们壮大！如果我们满足于小作坊式的生产，满足于现有的低效率，很快就会被模仿、被超越！甚至被挤出市场！”他的眼神变得热切，带着技术者的执着和对未来的强烈渴望，“那台新设计的力织机样图我己经有了初步构想！如果能实现，效率能提升三倍！稳定性也有质的飞跃！钱……我们可以想办法！柳会长注资了一部分，通商的货款很快会到账一部分，我们可以……”
“可以什么？”赵清漪打断他，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丝被质疑权威的愠怒和深藏的焦虑，“可以再把所有钱都砸进去赌一个未知的结果？可以再借一笔高利贷吗？林致远，我们输不起了！一步踏错，就是万劫不复！”仓库那绝望的解散之夜，那高利贷逼债的狰狞嘴脸，如同冰冷的阴影，瞬间攫住了她。
柳依依看着两人之间骤然紧张起来的气氛，酒意醒了大半。她看看赵清漪紧绷的侧脸，又看看林致远眼中闪烁的不甘和急切，连忙打圆场：“哎呀，清漪姐，致远哥，你们别争嘛！都有道理！都有道理！”她眼珠一转，试图活跃气氛，“要不这样，咱们先顾好眼前！把通商的单子漂漂亮亮做完！至于以后……船到桥头自然首嘛！说不定明天就有人捧着大把银票来求咱们合作呢！”
仿佛是为了印证柳依依这无心之言，仓库门口忽然传来一阵轻微的敲门声，打断了三人之间无声的硝烟。
三人俱是一怔。这么晚了，会是谁？
柳依依离门最近，疑惑地走过去拉开一条门缝。门外站着一个穿着锦华织造号衣的伙计，手里捧着一个描金绘彩、极其精致的红木点心匣子。
“请问是‘涟漪商社’的赵经理吗？”伙计恭敬地问。
柳依依皱眉，没好气地：“什么事？”
伙计将点心匣子双手奉上：“我家白露小姐吩咐，恭贺贵社首批货物顺利启航南洋。一点心意，不成敬意。另外……”伙计顿了顿，压低声音，“小姐还说，锦华织造诚意十足，之前提出的合作条件依旧有效，甚至……可以更优厚。请赵经理和林工，务必……再考虑考虑。”说完，也不等柳依依反应，放下匣子，转身匆匆消失在夜色里。
柳依依拎着那沉甸甸、散发着甜腻香气的点心匣子，回到桌边，脸色古怪：“是白露……送的点心。还说……合作条件可以更优厚……”
精致的点心匣子放在油腻的破木桌上，如同一个华丽而突兀的讽刺。糖衣炮弹的甜香，混合着仓库里残留的饭菜酒气，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味道。
林致远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厌恶。赵清漪则盯着那匣子，眼神冰冷如刀，方才与林致远争论的怒意瞬间被更深的警惕和凛冽取代。
短暂的沉默被柳依依打破。她忽然拿起桌上还剩小半瓶的“七宝大曲”，给自己和林致远的杯子重新满上，又拿起赵清漪的杯子，不由分说地也倒满。然后，她端起自己的酒杯，眼神在赵清漪和林致远之间来回扫视，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混杂着酒意和孤勇的明亮。
“管他什么宏泰！管他什么锦华！管他什么扩张还是稳扎稳打！”柳依依的声音清脆而响亮，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无畏，“今天！就现在！咱们只喝酒！只庆祝咱们仨还在一块儿！‘涟漪’还没散！”
她将自己的酒杯用力碰向林致远的杯子，又碰向赵清漪的杯子，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来！干了这杯！敬咱们三个！敬这该死的、操蛋的、可又……真他娘痛快的江宁城！”
辛辣的酒液混合着少女滚烫的宣言，一同灌入喉咙。赵清漪被那“痛快”二字刺得心尖一颤，冰封的眼眸深处似有雪崩。林致远看着柳依依被酒气熏得更加娇艳的脸庞和她眼中那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炽热，又看向赵清漪在酒意和灯光下难得卸下几分冷硬、透出几分脆弱疲惫的侧影，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暖流和酸涩猛地涌上心头。
他仰头，将杯中剩余的酒一饮而尽。火辣的感觉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却烧不尽心头那团乱麻。
想要的不敢要。
能要的……又怕自己要不起。
这该死的、操蛋的、可又……真他娘叫人割舍不下的……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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