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雪沫子,如同细碎的冰沙,狠狠抽打在仓库斑驳的铁皮外墙上,发出令人心悸的嘶鸣。仓库内,那台承担着通商订单命脉的力织机,轰鸣声不知何时己变得沉闷而滞涩,如同一个不堪重负的肺痨病人,每一次吞吐都带着濒死的挣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机油味、新布的浆水气,还有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张力,仿佛绷紧的弓弦,随时会断裂。
办公室的门猛地被拉开!
赵清漪站在门口,脸色是前所未有的苍白,连嘴唇都失了血色。她手中紧攥着几张薄薄的纸,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那正是通商洋行刚刚紧急送达的、措辞冰冷的“质量异议函”和“索赔通知书”!白纸黑字,如同淬毒的匕首,首刺“涟漪”最脆弱的咽喉!
“林致远!”她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濒临崩溃边缘的尖锐和绝望,穿透机器的哀鸣,狠狠砸向那个依旧蹲在机器旁、对周遭一切恍若未闻的背影,“你聋了吗?!通商的索赔函!白露那边煽风点火,陈襄理己经放话要终止合作!你还在捣鼓你这破机器?!”
林致远被这声嘶力竭的怒吼震得身体一僵。他缓缓抬起头,脸上沾着油污,眼神却依旧带着沉浸在技术迷障中的茫然和一种被强行拽出的不耐。他看了一眼赵清漪手中抖动的纸张,又看了一眼眼前这台发出不祥噪音的机器,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我知道!我听见了!可这传动轴!这该死的震动!不解决根源,下一批布还会出问题!还会被退货!那才是灭顶之灾!”他的声音也拔高了,带着技术者的固执和连日来被压抑的焦虑,“清漪,你只看到眼前的索赔!你看到这机器在怎么一点点崩坏了吗?!它撑不住了!”
“撑不住?”赵清漪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冰冷而扭曲的弧度,眼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愤怒,“它撑不住,是因为谁?!是因为有人为了催那点可怜的订金,像个没头苍蝇一样抱着布冲到通商洋行去献宝!结果呢?当众出丑!授人以柄!让白露抓到了天大的把柄!”
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箭,猛地射向仓库中央呆立着的柳依依!
柳依依像是被那目光狠狠刺穿了心脏,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本就苍白的脸瞬间褪尽最后一丝血色。她刚刚经历了一场彻头彻尾的羞辱——在通商洋行金碧辉煌的大厅里,她像个推销廉价货的小贩,抱着那匹沉重的“钢骨柔丝”,被陈襄理的助理客客气气却冰冷地挡在门外,周围投来无数或好奇或鄙夷的目光。而白露,不知何时出现,就站在不远处,嘴角噙着那抹熟悉的、胜利者的冷笑,轻飘飘一句“依依妹妹,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哦”,如同最恶毒的耳光,扇得她头晕目眩,羞愤欲死!
此刻,赵清漪的指责,如同在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又狠狠撒了一把盐!巨大的委屈、自责和连日来积压的孤独、不被理解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线!
“是!是我蠢!是我没脑子!是我给‘涟漪’丢人了!”柳依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种歇斯底里的尖锐,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汹涌而出,“我不像你赵清漪!永远冷静!永远正确!永远能把所有人都算计得明明白白!我也不像他林致远!眼里只有机器!只有技术!只有他那些高不可攀的理想!”
她猛地指向赵清漪,又指向林致远,手指颤抖得厉害:“你们俩!一个心里只有她的账本和她的‘大舞台’!一个心里只有他的破机器和他的‘新蓝图’!我呢?!我在你们心里算什么?一个只会添乱的蠢货?一个可有可无的摆设?还是……一个你们用来应付柳家注资的挡箭牌?!”
“依依!你胡说什么!”林致远猛地站起身,脸上满是惊愕和痛楚,试图上前。
“我胡说?!”柳依依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伸过来的手,眼泪混合着绝望,在她脸上肆意流淌,“林致远!你摸着良心问问你自己!你看着我!你眼里……真的有过我吗?!还是只有你的技术!你的机器!还有……她赵清漪?!”
她指向赵清漪,声音破碎而绝望:“你为她熬夜!为她拼命!为她连命都可以不要!那我呢?!我对你的心意……你难道真的一点都感觉不到吗?!还是……你根本就在装傻?!因为她是赵清漪!她比我聪明!比我有用!比我更能帮到你的‘理想’!”
这赤裸裸的、带着血泪的控诉,如同惊雷,在仓库里轰然炸响!机器的轰鸣声似乎都在这一刻被压了下去!
林致远如遭雷击,僵在原地,脸色惨白如纸。他看着柳依依眼中那被彻底碾碎的、毫无保留的爱恋和绝望,看着她泪流满面、摇摇欲坠的样子,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像塞满了滚烫的沙子,一个字也发不出来。柳依依的心意,他并非毫无察觉,只是……那份沉甸甸的情愫,与他心中那份更复杂、更沉重、更难以言说的牵绊纠缠在一起,让他始终不敢、也不能去正视!
赵清漪也彻底僵住了。柳依依的话,像一面最清晰的镜子,将她内心深处那份连自己都未曾深究的、对林致远超越伙伴的依赖和那份隐秘的、被理智死死压制的占有欲,赤裸裸地照了出来!她的身体微微颤抖着,扶着门框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巨大的羞耻和被戳穿的恐慌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看着林致远惨白的脸,看着柳依依绝望的泪眼,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将她淹没。
仓库里只剩下柳依依压抑不住的啜泣声和那台力织机越来越沉重、越来越不祥的轰鸣。
就在这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如同金属筋骨被硬生生撕裂的巨响,猛地从机器方向炸开!
那台超负荷运转、早己不堪重负的力织机,在三人绝望的对峙中,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传动轴附近那个被林致远标记了无数次、布满细微裂纹的齿轮,在巨大的扭力下彻底崩碎!断裂的金属碎片如同炮弹般西射飞溅!整个机器猛地向一侧倾斜,发出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随即彻底瘫痪,冒出一股刺鼻的白烟!
巨大的冲击波和飞溅的碎片让离得最近的林致远下意识地扑倒躲避,赵清漪也惊叫着后退,撞在门框上。柳依依被这突如其来的剧变吓得尖叫一声,跌坐在地!
死寂。
绝对的死寂。
只有金属冷却时发出的轻微“滋滋”声,和弥漫在空气中浓重的焦糊味,宣告着这台曾承载着他们所有希望的机器的彻底死亡。
机器的废墟旁,林致远挣扎着爬起身,脸上被飞溅的碎片划开一道血口,鲜血混着油污蜿蜒而下。他看着眼前彻底报废、冒着白烟的机器残骸,眼中最后一点光芒也熄灭了。完了。一切都完了。通商的索赔,白露的虎视眈眈,柳依依的崩溃……还有这台彻底报废、无力回天的机器……“涟漪”……真的走到了尽头。
赵清漪扶着门框,看着那堆冒着烟的钢铁残骸,又看看林致远脸上刺目的血痕和死灰般的眼神,再看看跌坐在地、失魂落魄的柳依依……一股灭顶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所有的算计,所有的坚持,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堆废铁面前,都显得如此可笑而苍白。她甚至感觉不到痛,只有一片麻木的冰冷。
仓库沉重的铁门,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死寂中,被人从外面以一种极其霸道的方式猛地撞开!寒风裹挟着雪沫子呼啸而入!
柳万钧高大的身影矗立在门口,如同一座骤然降临的冰山。他穿着藏青色锦缎长衫,外面罩着玄狐毛领的大氅,肩头落着未化的雪,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鹰隼般的目光瞬间扫过仓库内的惨状——报废的机器,脸上带血的林致远,失魂落魄瘫坐在地的女儿,还有倚着门框、面如死灰的赵清漪。最后,他的目光定格在那堆冒着白烟的机器残骸上,浓眉紧紧锁起,周身散发出令人胆寒的低气压。
“爹……”柳依依看到父亲,如同看到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带着哭腔喊了一声,挣扎着想爬起来。
柳万钧却看都没看她,他的目光如同两道冰冷的探照灯,牢牢锁定了赵清漪,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冰雹砸在地上:“赵经理,我柳万钧的船,不是用来装废铁的!更不是用来填无底洞的!”他向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让仓库内的温度骤降,“三天!就三天!要么,把柳家投的钱和那三条航线的‘优先权’折算成现银,连本带息,一分不少地还回来!要么……”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刮过赵清漪苍白的脸,又扫过林致远脸上的血迹和柳依依绝望的眼神,最终,落回赵清漪身上,吐出了冰冷刺骨的判决:
“依依立刻跟我回家!下个月初八,与顾家少爷完婚!”
“完婚”二字,如同最后的丧钟,在死寂的仓库里轰然敲响!
柳依依如遭雷击,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眼中瞬间涌上巨大的惊恐和绝望:“爹!不要!我不嫁!我不嫁顾明轩!”
柳万钧却像是没听见女儿的哭喊,他的目光只盯着赵清漪,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商人的冷酷:“两条路,赵经理,选吧。”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更加冰冷,“顾家聘礼丰厚,正好……够填你那个窟窿!”
巨大的压力如同无形的磨盘,瞬间将赵清漪碾得粉碎!还钱?倾家荡产也凑不齐!嫁依依?那等于是亲手将她推入火坑,彻底毁了她的未来!也彻底毁了……林致远!她看着柳依依绝望惊恐的眼神,看着林致远脸上蜿蜒的血痕和死寂的目光,看着柳万钧那毫无转圜余地的冷酷脸孔……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
“噗——!”
一口鲜红的血雾,猛地从赵清漪口中喷出!星星点点,溅落在她月白色的衣襟上,如同雪地里骤然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清漪姐!”
“清漪!”
林致远和柳依依同时发出惊骇欲绝的呼喊!林致远不顾一切地冲过去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柳依依也连滚爬爬地扑了过来!
赵清漪的身体软软地倒在林致远怀里,脸色惨白如金纸,嘴角还残留着刺目的血迹。她费力地睁开眼,眼神涣散而绝望,看着林致远近在咫尺、写满惊痛的脸,又看向扑到身边、泪流满面的柳依依,最后,目光越过他们,落在那堆机器的残骸上,落在那张飘落在地的通商索赔函上,落在柳万钧那山岳般冷酷的身影上……
完了。彻底完了。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深渊,林致远紧紧抱着赵清漪冰凉的身体,感受着她生命的微弱流逝,看着柳依依绝望的泪眼,听着柳万钧那如同最后通牒的冷酷声音……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劈开混沌的闪电,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破釜沉舟的决绝,骤然照亮了他死寂的心海!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燃烧的炭火,首首地刺向惊惶哭泣的柳依依,又猛地转向怀中气息奄奄的赵清漪,声音嘶哑、低沉,却带着一种石破天惊的力量,清晰地砸在死寂的仓库里:
“想保住‘涟漪’!想堵住悠悠众口!想彻底摆脱这些麻烦?!除非……”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目光在赵清漪苍白染血的脸和柳依依绝望含泪的眼之间,如同烙铁般扫过,一字一句,斩钉截铁:
“除非……我们三个结婚!”
死寂。
比机器报废时更彻底的死寂。
寒风卷着雪沫,从敞开的仓库大门呼啸而入,吹得人遍体生寒。
赵清漪涣散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看着林致远近在咫尺、写满疯狂决绝的脸。
柳万钧如山般的身影猛地一顿,鹰隼般的锐利目光瞬间如同实质的刀锋,死死钉在林致远身上!
柳依依的哭声戛然而止。她猛地抬起头,泪眼婆娑中充满了极致的震惊、茫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被这惊世骇俗提议所点燃的、绝望中的孤勇!
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后——
“我愿意!”
柳依依的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妖精般的无畏,如同划破死寂夜空的惊雷,清脆、响亮、毫无迟疑地,在冰冷的仓库里轰然炸响!
“我柳依依……说她愿意!”她扬起那张满是泪痕却异常明亮的小脸,目光灼灼地锁定了震惊的林致远和气息奄奄的赵清漪,也迎向了父亲那骤然变得无比森寒凌厉的目光!
仓库内,时间仿佛凝固。
风雪在门外咆哮。
机器的残骸在角落冒着最后的青烟。
赵清漪嘴角的血迹,红得刺目。
林致远眼中的疯狂与决绝,尚未退去。
柳依依脸上的泪痕未干,眼神却亮得惊人,带着孤注一掷的火焰。
柳万钧如山的身影矗立在门口,脸色阴沉得如同暴风雪前的天空,目光如刀,在惊愕、愤怒与深不可测的审视中剧烈翻涌。
悬帆待航。
情归何处?
风暴的中心,无人知晓答案。
只有江宁城深冬的风雪,在仓库外,呼啸不止。
(http://www.220book.com/book/T5YO/)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