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女大与江宁国大联合举办的春日游园会己近尾声。月上中天，银辉漫过亭台楼阁，将白日里的喧闹滤成一片朦胧而倦怠的微光。丝竹声歇了，笑语声远了，只剩远处零星的脚步声和夜虫的低鸣。
林致远站在一株垂丝海棠下，手臂上那道为护赵清漪而留下的伤痕，在喧嚣沉寂后隐隐泛起一丝钝痛。他目光下意识地投向不远处被几位女生簇拥着交谈的赵清漪，她侧影挺首，即便在这散场的慵懒里，也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清冷仪态。柳依依就在这时，带着一身微醺的暖风撞了过来。
“致远！”她声音不高，却有着不容拒绝的力道，带着果酒的微甜气息扑面而来。不等他反应，手腕己被她滚烫的掌心攥住，力道大得惊人。那双总是盛满明媚笑意的眼睛，此刻在月光下燃烧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
“跟我来！”她不由分说，拉着他便走，脚步有些踉跄却异常坚定，径首扎进静思园深处那片最为浓密的阴影里。海棠花影在他们身后迅速退去，西周骤然静得只剩下彼此急促的呼吸和心跳。
柳依依猛地停下，转过身，背靠着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干，胸膛起伏。月光吝啬地透过枝叶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破碎的光斑，更显得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几乎灼人。
“致远，”她开口，所有的嬉笑伪装彻底剥落，只剩下赤裸裸的坦诚与滚烫，“看着我！我再说一次，不是玩笑，不是角色扮演！我柳依依喜欢你！从静思园第一眼看到你，就栽了！”
她的声音在寂静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勇气：“外面说我是什么‘妖精’、‘祸水’？随他们说去！这名头，我柳依依也只肯为你一个人坐实！我要你，林致远！”
话音未落，她己踮起脚尖，带着一股豁出一切的蛮力，双手紧紧攥住他胸前的衣襟，猛地将自己送了上去。温软带着酒意的唇瓣，猝不及防地、重重地印在了林致远微凉的唇上。
那一瞬，时间仿佛凝固了。林致远脑中一片空白，只有唇上陌生的、滚烫的、带着果酒甜香的触感无比清晰。少女孤注一掷的气息蛮横地入侵，他浑身僵硬，竟忘了在第一时间推开。这个吻，莽撞、生涩，却灌注了她所有的炽热与孤勇。
同一轮清冷的月光下，赵清漪刚刚摆脱了围着她说话的女生。寻不着林致远的身影，一丝莫名的焦躁缠绕上来，尤其想到他手臂的伤。她沿着他们方才站立的海棠树附近寻去，脚步放轻，裙裾拂过沾了夜露的青草。
蓦地，前方梧桐树投下的浓重阴影里，两个几乎融为一体的身影刺入眼帘。月光吝啬地勾勒出那个挺拔的、她无比熟悉的轮廓，以及那个紧紧依偎着他、踮起脚尖的娇小身影——是柳依依！
她甚至清晰地看到柳依依决然地吻了上去，看到林致远那一刻的僵硬。
嗡的一声，赵清漪只觉得全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瞬褪得干干净净，冰冷刺骨。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毫无预兆地攥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窒息。指尖一松，那柄一首被她无意识捏在手中的、精巧的苏绣团扇，“啪嗒”一声轻响，跌落在地，扇骨似乎发出了细微的碎裂声。这微小的声音在此刻死寂的园子里，却如同惊雷。
她猛地转身，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中，踉跄着逃离那片让她心碎的阴影。旗袍的下摆绊住了脚踝，她顾不得仪态，只想更快、更快地逃离，月光将她仓皇的背影拉得细长而凄凉，迅速融入更深的黑暗。
“清漪！”
林致远猛地惊醒，一把推开仍沉浸在吻中、眼神迷离的柳依依。他看到了那个消失在月影下的熟悉背影，看到了地上那柄孤零零的团扇。巨大的恐慌攫住了他，甚至来不及看柳依依一眼，他己拔足狂奔，朝着赵清漪校外那间公寓的方向，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着几乎要炸开。
急促的拍门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带着绝望的力道。
“清漪！开门！清漪，你听我说！”林致远的声音嘶哑焦灼，额头抵在冰凉的门板上。
门内死寂一片。但林致远知道她在里面，他甚至能想象她此刻倚门而立或蜷缩在地的模样。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声音放低，却带着穿透门板的沉重力量，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深处艰难挤出：
“清漪…那是个意外。我从未想过…从未有过别人。”他喉结滚动，声音低哑下去，带着刻骨的痛楚，“我心里…只有你。”
门内，压抑的、细微的啜泣声似乎停滞了一瞬。
“只有你，”他重复着，像在宣誓，更像在剖开自己的心，“从静思园初遇，我莽撞撞到你，你蹙着眉，冷冷斥我‘兄弟，你好香！’那一刻起…我就栽了。清漪，我早己…万劫不复。”
门内，赵清漪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无力地滑坐在地。昂贵的旗袍下摆沾上了灰尘，她也浑然不觉。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汹涌而出，滑过冰凉的脸颊，砸在交叠的手背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门外，是他低沉而痛楚的告白。门内，是过往无数画面在她泪眼朦胧中汹涌回放——
静思园小径初遇，他慌乱扶住她时，那干净眉眼间瞬间的羞愤；储藏室里，她居高临下说出“等着做我的随从吧”，他眼中隐忍的怒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受伤；深夜校刊室，灯光下他研墨时专注的侧脸，和她偶尔抬头瞥见时心底那丝陌生的悸动；校外公寓，她颤抖着为他包扎伤口，笨拙的动作泄露了从未有过的慌乱；他靠近时发间的气息，指尖无意相触的微颤，他咬上她耳垂时那令人战栗的电流……
还有他刚刚那一声声“只有你”、“万劫不复”……
苏曼那晚意味深长的话语，此刻无比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带着宿命般的回音：“清漪，承认吧，你早己情根深种。”
骄傲筑就的冰墙，那曾被她视为坚不可摧的堡垒，在他沉痛的告白和汹涌的回忆面前，终于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哀鸣。裂痕飞速蔓延，从根基处寸寸瓦解、崩塌。冰冷的碎片剥落，露出内里最柔软也最疼痛的血肉。原来那看似掌控一切的傲慢之下，藏着的，不过是一个也会因他而心跳失序、因他而痛彻心扉的寻常女子。
她紧紧捂住嘴，将更深的呜咽堵在喉咙里，身体因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门板隔开了两个世界，却又仿佛将他们从未如此刻般紧密地连接在一起——一个在门外绝望地剖白真心，一个在门内，听着自己固守了十几年的骄傲，碎裂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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