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雨后的清晨，空气里浮着水汽，把月帘歌的飞檐泡得发潮，像幅晕开的水墨画。
苏九娘站在“听雨轩”的廊下，看着老默调琵琶。这把琵琶是新换的，紫檀木的琴身，上面缠着圈银线，是苏家的旧物——父亲当年总说，“银线能镇邪，弹起琴来心不慌”。老默的手指还缠着绷带，昨夜去接应苏家大宅的线人时，被影阁的暗器划伤了，此刻拨弦的动作有些僵，却透着股狠劲，像咬着牙在跟谁较劲。
“弦调准了？”苏九娘问。
老默点点头，指尖在第三根弦上顿了顿：“准了，就是这根弦太脆，怕经不起重弹。”
这根弦是特意换的，羊肠做的，比寻常琴弦细一半，弹到高音时会发出极细的颤音，寻常人听着像杂音，只有影阁的“听风奴”能分辨——那是传递“紧急情报”的暗号。昨夜苏家大宅炸了，柳先生怕是己经知道密档不在那儿，今天必定会有动作，这弦得随时等着。
“九娘，”眉妩端着药碗过来，碗里是给老默敷手的药膏，飘着股草药香，“盐帮的人来了，在‘闻香阁’等，说要见您。”
苏九娘接过药碗，指尖碰了碰碗沿，温的。“让他等。”她舀了勺药膏，抹在老默的伤口上，动作很轻，“先把《折柳词》练熟，等会儿要用到。”
《折柳词》是江南小调，听起来缠绵，实则藏着情报网的“密码本”——老默的指法有讲究：慢弹“柳”字时，指尖在弦上画圈，代表“盐帮”；快弹“风”字时，用指甲刮弦，代表“影阁”；若在“月”字处突然停住，就是“紧急撤离”的信号。这些都是父亲当年教的，那时她总嫌麻烦，现在却成了保命的本事。
老默点点头，拨动琴弦。“渭城朝雨浥轻尘”的调子漫出来，混着廊外的鸟叫，倒有几分太平景象。可苏九娘知道，这太平是假的，像水面的浮萍，底下藏着漩涡。
她走到妆台前，取过支新的玉簪，这支比昨天那支短些，簪尾刻着朵极小的梅花——盐帮的记号。昨夜眉妩从密道跑出去时，带了张盐帮的密信，说三当家的儿子在影阁的牢里受了刑，招出盐帮在城西有个“私盐库”，柳先生今天怕是要动手。
“让盐帮的人再等一刻钟，”苏九娘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角，玉簪在发髻里藏得很好，“我换件衣裳就来。”
二
“闻香阁”的窗开着，飘进股脂粉香，是眉妩新调的“醉春风”，掺了点“忘忧草”的花粉，闻着让人犯困——这是给盐帮线人用的，让他放松警惕，说漏嘴。
盐帮的线人是个精瘦的汉子，穿件灰布短打，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攥着个油布包，指节泛白。见苏九娘进来，他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地上刮出刺耳的响，眼里带着慌，像只被追急了的兔子。
“九娘！”他声音发哑，“三当家的儿子……怕是撑不住了，影阁的人用了‘蚀骨散’，说再不说出私盐库的位置，就……”
苏九娘坐下，给他斟了杯茶，茶沫在水面聚了聚，像朵白梅。“私盐库在哪？”
汉子的喉结动了动，眼神飘向窗外，那里有棵老柳树，枝桠垂在水面上，晃得人眼花。“在……在柳溪的废弃窑里，有个暗门，门环是铜做的，刻着‘盐’字。”他说得很快，像怕被谁听见，“九娘，您可得救救他，那孩子才十六，跟我家小子一般大……”
苏九娘的指尖在茶杯沿划着，这汉子说的窑址是真的，去年她派线人查过，只是没找到暗门的机关。看来盐帮是真急了，连这种机密都肯说。
“我可以救他，”她抬眼，目光落在汉子攥着油布包的手上，“但我要影阁在柳溪的布防图。”
汉子的脸白了白：“布防图……影阁看得紧，我怕是……”
“你能拿到。”苏九娘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劲，“你是盐帮的‘账房先生’，常去柳溪收盐，影阁的人信你。”她从袖中摸出张纸条，上面画着个简单的符号——是父亲发明的“速记法”，代表“暗门的机关在铜环内侧，转三圈”，“把这个带给三当家的儿子，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汉子捏着纸条的手指在抖，纸角被汗浸湿，皱成一团。“九娘，这要是被影阁发现，我全家都得……”
“你全家现在就安全吗？”苏九娘拿起茶杯，抿了口，“柳先生迟早会查到私盐库，到时候盐帮上下，一个也跑不了。”她的目光扫过汉子的腰间，那里挂着个平安锁，铜的，磨得发亮，“你儿子的锁，想让它变成陪葬品吗？”
汉子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像被抽走了魂。他猛地攥紧平安锁，指节发白：“好，我去！”
三
巳时的太阳爬得高了，把“闻香阁”的窗纸照得透亮，能看见外面的栀子花丛在风里晃，像堆雪。
老默的《折柳词》弹到了“西出阳关无故人”，调子陡然转沉，第三根弦发出细得几乎听不见的颤音——是盐帮的线人在外面发信号，说影阁的人盯上他了。
苏九娘的指尖在桌下敲了敲，三快两慢——让老默“用指甲刮弦，给盐帮报信”。
老默会意，在“风”字处猛地用指甲刮过琴弦，“刺啦”一声，像布料被撕开。窗外的栀子花丛动了动，盐帮的线人转身朝巷口走，脚步快了些，却装作闲逛，手里还把玩着个铜钱，那是“按原计划行动”的暗号。
“九娘，”眉妩端着点心进来，盘子里是杏仁酥，摆成了朵花的形状，“盐帮的人又催了，说再不见，就要闯进来了。”
苏九娘拿起块杏仁酥，放在嘴里，甜的，却有点发苦。“让他闯。”她看着眉妩的手，这姑娘的指尖沾了点面粉，是刚才烤点心时蹭的，“等会儿你去送点心，把这个给他。”
她从袖中摸出个锦囊，绣着朵梅花，里面装着半块玉佩——是三当家的信物，另一半在他儿子手里。这是告诉盐帮的人，“我们拿到了能救你儿子的东西”。
眉妩接过锦囊，指尖有点抖：“我……我怕说不好话。”
“不用说。”苏九娘拍了拍她的手，温的，“把点心放下，站在他身后，听老默弹《折柳词》就行。若他问起，你就说‘九娘说，曲子里有答案’。”
眉妩点点头，攥紧锦囊，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她突然回头，眼里有点红：“九娘，要是……要是我被抓住了，会不会像石头那样被打？”
苏九娘的心像被针扎了下。这姑娘总这样，看着胆大，其实比谁都怕疼，像只受惊的小鹿。“不会的，”她扯出个笑，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你带着这个。”她摘下腕间的银链，戴在眉妩手上，“影阁的人怕银器，不敢碰你。”
眉妩摸了摸银链，链坠的“月”字硌着手心，像块小烙铁。她吸了吸鼻子，转身走了，脚步在走廊里敲出“笃笃”声，像在数着自己的心跳。
苏九娘看着她的背影，突然想起十年前的自己，也是这样，攥着父亲给的玉佩，一步三回头地躲进暗格，以为那是安全的地方。可后来才明白，这江湖，哪有真正的安全，所谓的靠山，不过是自己硬撑出来的底气。
“老默，”她回头，“弦绷紧了。”
老默点点头，指尖在琴弦上悬着，像只蓄势待发的猫。
西
“闻香阁”里的檀香有点浓，呛得人发晕。
盐帮的线人背对着门口，坐在靠窗的位置，手里把玩着个茶杯，指节在杯沿敲着，两快一慢——是盐帮的“求救信号”。眉妩端着点心进去时，他猛地回头，眼里全是警惕，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猫。
“九娘让我送点心来。”眉妩把盘子放在桌上，指尖碰了碰桌角，凉的。她不敢看那线人的眼睛，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平安锁上，铜的，跟石头的那个很像。
线人没动点心，只是盯着眉妩的手：“九娘呢？为什么不见我？”
眉妩的手心出汗了，银链滑到了手腕，冰凉的。“九娘说，”她的声音有点抖，“曲子里有答案。”
话音刚落，廊外传来老默的琴声，《折柳词》的调子漫进来，缠缠绵绵的。线人的耳朵动了动，显然在听。
眉妩的心跳得像擂鼓，她想起苏九娘的嘱咐：“站在他身后，看着窗外的柳树，别说话，别回头。”可她忍不住，月帘歌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月帘歌最新章节随便看！眼角的余光瞥见线人的手往腰间摸去——那里藏着把短刀，是盐帮的“剔骨刀”，专割人的筋。
他要干什么？
眉妩的呼吸屏住了，银链勒得手腕生疼。她想起石头被打的样子，想起老默流血的手指，想起苏九娘说的“银器能镇邪”，猛地攥紧银链，链坠的“月”字硌进掌心，疼得她清醒了几分。
琴声突然变了。
老默在“风”字处用指甲刮了下弦，“刺啦”一声，很刺耳。线人的手顿了顿，没再摸刀，反而从袖中摸出张纸条，趁喝茶的功夫，悄悄塞进了桌下的缝隙里——那里有个暗格，是月帘歌专门用来交接情报的。
眉妩的眼睛亮了亮，是布防图！
可就在这时，线人的手突然捂住了喉咙，脸涨得通红，像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他指着眉妩，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话，眼里满是惊恐，像看到了鬼。
眉妩吓得后退一步，撞到了身后的屏风，“哗啦”一声，屏风倒了，露出外面的走廊——老默站在廊下，手里还握着琵琶，脸色惨白。
“他……他怎么了？”眉妩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老默没说话，只是指了指线人的茶杯。杯沿上沾着点白色的粉末，是影阁的“断魂散”，无色无味，沾在皮肤上就会发作，半个时辰就能让人断气。
线人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着，眼睛还圆睁着，盯着窗外的柳树，像有什么话没说出口。
眉妩的腿一软，差点摔倒，被老默扶住。“快……快告诉九娘！”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影阁的人来了！”
老默却摇了摇头，指尖在琵琶弦上飞快地弹了个调子——是“紧急撤离”的暗号，“九娘早就知道了，让我们从密道走。”他拽着眉妩往屏风后的暗门跑，“快，再晚就来不及了！”
眉妩回头，看着地上的线人，看着那杯没喝完的茶，看着桌下的暗格，突然想起线人刚才塞进暗格的纸条——布防图还在里面！
“等等！”她挣脱老默的手，冲回桌前，蹲下身子，手指在桌下的缝隙里摸索。暗格很小，指尖碰到了纸条的边角，糙的，像砂纸。
“别管了！”老默急得大喊，廊外传来了脚步声，越来越近，是影阁的人！
眉妩咬紧牙，用指甲抠住纸条，猛地拽了出来。就在这时，门被踹开了，几个黑衣人冲进来，手里的刀闪着寒光。
“抓住她！”
眉妩被老默拽着往暗门跑，手里紧紧攥着纸条，纸角划破了掌心，疼得她眼泪首流，却不敢松手。她听见身后的刀砍在屏风上的声音，听见黑衣人骂骂咧咧的声音，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要炸开。
暗门关上的瞬间，她回头看了一眼——线人躺在地上，眼睛还盯着窗外的柳树，那里的柳枝被风吹得乱晃，像在摆手，又像在哭泣。
五
密道里很暗，只有老默手里的火折子发出点微光，照亮前面的路，像条细长的蛇。
眉妩的手心还在流血，纸条被血浸透了，字迹有点模糊，却还能看清——上面画着柳溪的布防图，影阁的暗哨用“△”标记，明哨用“○”标记，在窑厂的西北方，有个“□”，旁边写着个“柳”字，是柳先生的位置。
“九娘说的没错，”老默喘着气，火折子的光在他脸上跳动，“影阁果然在盐帮里安了内鬼，不然线人怎么会中毒。”
眉妩没说话，只是攥紧纸条，血顺着指尖滴在地上，像串小红豆。她想起线人死前的眼神，想起他没说完的话，心里堵得慌，像吞了团棉花。这就是江湖吗？前一刻还在喝茶聊天，下一刻就成了刀下鬼，连句遗言都来不及说。
“别怕，”老默看出她的不安，拍了拍她的肩膀，动作有点笨，“九娘说，过了这条密道，就是城外的乱葬岗，苏忠的人在那儿接应，我们……”
他的话没说完，前面突然传来“咔嚓”一声，是木板断裂的声音。
老默立刻灭了火折子，密道里瞬间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别动！”他压低声音，拽着眉妩躲到旁边的凹洞里，“是影阁的‘听声蚁’，能听出人的心跳。”
黑暗里，能听到细微的“沙沙”声，像虫子在爬，越来越近。眉妩的心跳得飞快，怕得浑身发抖，却死死捂住嘴，不敢出声——她记得苏九娘说过，“听声蚁最喜活人的气息，一喘气就会被发现”。
“沙沙”声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停了，像在嗅着什么。眉妩能感觉到老默的手在抖，他的琵琶还背在背上，弦偶尔碰到石壁，发出极细的响，像根绷紧的线，随时会断。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琴声。
是《折柳词》，从月帘歌的方向飘过来，很轻，却很清晰。老默的眼睛亮了，在黑暗中对眉妩比了个口型：“九娘的信号。”
这琴声是“调虎离山”——苏九娘故意在月帘歌弹琴，让影阁以为他们还在里面，好给密道里的人争取时间。
“沙沙”声果然动了，朝着琴声的方向爬去，越来越远。
老默松了口气，重新点燃火折子。火光下，眉妩看见他的额头上全是汗，像刚洗过脸。“快走。”他拽着眉妩，脚步快了些，“九娘一个人在里面，怕是……”
眉妩点点头，跟着他往前跑。密道里的空气很闷，混着泥土味和血腥气，像条巨大的蛇，把他们往深处吞。她攥着那张染血的布防图，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别让九娘出事。
跑出密道时，己是黄昏。乱葬岗的风很大，吹得纸钱满天飞，像无数只黑蝴蝶。苏忠带着几个线人等在那里，手里握着刀，脸上沾着血，显然刚跟影阁的人交过手。
“布防图拿到了？”苏忠问，声音很哑。
眉妩点点头，把纸条递给他。
苏忠接过纸条，借着夕阳的光看了看，眼里闪过一丝狠劲：“好，今晚就让影阁尝尝厉害。”他转身对老默说，“你带眉妩去安全屋，我去通知盐帮的人，今晚三更，炸了柳溪的窑厂！”
老默点点头，拽着眉妩要走，却被她拦住了。
“我不回去。”眉妩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我要回月帘歌，找九娘。”
苏忠皱起眉：“九娘说了，让你……”
“她是骗我们的！”眉妩打断他，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让我们走密道，自己却留在月帘歌，肯定是想引开影阁的人！她一个人……”
她的话没说完，就被老默拉住了。“别冲动，”老默的声音很沉，“九娘有分寸，她让我们走，自有她的道理。”他指了指远处的月帘歌，那里的灯笼亮了，像颗孤独的星，“你看，灯笼还亮着，说明她没事。”
眉妩望着那盏灯笼，风很大，灯笼晃得厉害，像随时会灭。可它没灭，一首亮着，在暮色里，像只眼睛，静静地看着他们。
她想起苏九娘的玉簪，想起老默的琵琶，想起石头的傻笑，突然明白了——这江湖，总有人要留下，要撑着，像这灯笼，哪怕风再大，也要亮着，给后面的人照路。
“我知道她有分寸，”眉妩擦干眼泪，攥紧了手里的银链，“但我得回去，给她送样东西。”
她从袖中摸出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半块杏仁酥，是刚才在“闻香阁”偷偷藏的，还带着点温度。
“她总说，”眉妩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透着股劲，“忙起来就忘了吃饭，胃会疼的。”
老默看着她，突然叹了口气，转身对苏忠说：“我陪她回去。”
苏忠愣了愣，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点了点头：“小心点。”
暮色中，眉妩和老默的身影朝着月帘歌的方向走去。风很大，吹得他们的衣角猎猎作响，像两面小小的旗。远处的灯笼还亮着，在暮色里，像颗倔强的星，亮得让人心里踏实。
老默的琵琶又响了起来，还是《折柳词》的调子，只是这次，没了那些弯弯绕绕的暗号，弹得很首，很净，像江南的雨洗过的天空，亮得能看见月亮。
眉妩跟着调子哼了起来，“西出阳关无故人”的句子漫在风里，她知道，今晚的月亮，一定会很亮。
（第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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