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二十五年，深秋的阳光穿过法租界霞飞路两旁的梧桐叶，在沈家公馆的草坪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若璃坐在客厅临窗的丝绒沙发上，膝头摊着一本莫奈的画册，指尖却久久没有翻动。窗台上的白瓷花瓶里插着刚从花园剪来的月季，花瓣边缘己经染上了秋意的淡褐，像极了她此刻有些恍惚的心情。
“小姐，这是刚沏好的祁门红茶。”佣人阿香端着银质茶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茶杯放在她手边的水晶茶几上。茶杯里的热气袅袅升起，模糊了对面墙上那幅巨大的家族油画——画中的沈敬亭穿着笔挺的西装，左手叉腰，右手握着一卷图纸，眼神锐利如鹰，那是十年前他的纺织厂最鼎盛时请法国画师画的。
沈若璃端起茶杯，指尖触到微凉的杯壁。茶水里浮着细小的茶毫，她忽然想起上周去父亲的纺织厂时，车间里飘着的棉絮也是这样，落在工人深蓝色的工装裤上，像一层永远拍不净的雪。那天她是偷偷去的，想给父亲送一份他爱吃的杏仁酥，却在工厂门口被账房先生拦了下来。
“大小姐，先生正在开紧急会议呢。”账房先生姓李，平日里见了她总是笑眯眯的，那天却笑得有些勉强，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揉皱的纸。他的手指在算盘上飞快地拨着，算珠碰撞的声音却盖不住里屋传来的争吵声——父亲的声音带着罕见的急躁，还有一个陌生的、尖利的男声在反驳着什么。
“李叔，厂里是不是进了新棉纱？”沈若璃瞥见仓库门口堆着的几摞白布，用粗麻绳捆着，标签上的字迹被雨水洇得模糊不清。她在巴黎学过两年艺术设计，对布料有种天生的敏感，那批棉纱的光泽看着有些发乌，不像是父亲一首坚持用的印度上等棉。
李账房的手顿了一下，随即笑道：“是……是先生为了赶订单，临时进的一批平价货，不碍事的。”他说着往屋里瞥了一眼，声音压得更低，“大小姐，您还是先回吧，先生见了您，该分心了。”
沈若璃没再追问，转身离开时，听见风里传来机器运转的轰鸣声，比往常沉闷了许多，像是一头疲惫的巨兽在喘息。
“若璃，发什么呆呢？”母亲周佩茹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她正站在穿衣镜前试一件新做的湖蓝色旗袍，领口绣着几枝缠枝莲，是苏绣师傅的手艺。周佩茹今年西十二岁，保养得宜，皮肤白皙，只是眼角的细纹在镜光下看得格外清晰。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琉璃碎锦绣生“在想下周汇丰银行的晚宴穿什么。”沈若璃合上画册，笑了笑。她知道母亲最在意这些场合的体面，上周张行长的太太特意打来电话，说要介绍自己留洋归来的侄子认识，母亲为此兴奋了好几天。
“就穿那件孔雀蓝的织锦旗袍，配你爸上次从香港带回来的珍珠项链。”周佩茹转过身，仔细打量着女儿，“我们若璃长得这么好，配个博士正合适。”她的手指拂过沈若璃的头发，带着熟悉的茉莉香膏味，“女孩子家，终究是要找个好归宿的，生意上的事，有男人操心呢。”
沈若璃没接话。她记得自己刚从巴黎回来时，曾兴致勃勃地跟父亲说想在厂里设一个设计部，把西式剪裁和中式纹样结合起来，做些新式旗袍。父亲当时正在看工厂报表，头也没抬地说：“女孩子家玩玩画笔就行了，做生意是男人的事。”
留声机里的《天涯歌女》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着，“天涯呀海角，觅呀觅知音”，旋律婉转，却听得沈若璃心里有些发空。她看向窗外，父亲的黑色轿车还没回来。往常这个时候，车早就停在花园门口了，司机老王会拿着擦得锃亮的铜鞋拔子，站在车门旁等父亲下来。
“妈，爸这几天都在忙什么订单啊？”沈若璃状似随意地问。
周佩茹正在给旗袍盘扣，闻言动作慢了下来，银质的顶针在阳光下闪了一下。“还不是城南那家百货公司的订单，说是要赶在圣诞节前交货。”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你爸说，这单做成了，就能给你在霞飞路开个画廊呢。”
沈若璃心里一动。开画廊是她的心愿，父亲以前总说“等你再大点”，却从未像今天这样说得如此具体。她看着母亲鬓角新添的白发——上周还只有两根，今天却能数出五六根了，像落在黑缎上的雪粒。
客厅的落地钟“当”地敲了一下，下午三点了。沈若璃站起身，拿起搭在沙发上的披肩：“我去趟百货公司，看看新款的香水。”其实她想去工厂附近转转，或许能碰上父亲。
周佩茹叮嘱道：“早点回来，晚上你王伯伯他们要来吃饭。”
沈若璃应着，走到玄关换鞋时，瞥见鞋柜最上层放着一双父亲的黑皮鞋，鞋跟处磨掉了一块漆，露出里面的棕色皮革。以前这双鞋只要有一点磨损，就会立刻送去鞋铺保养，父亲总说“做生意的人，鞋上不能带灰”。
她的手指在冰凉的鞋面上碰了一下，像触到了一块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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