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沈家公馆到南京路的百货公司,坐黄包车要半个钟头。沈若璃没让家里的司机送,特意拦了一辆街边的“野鸡车”——车夫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头,脸上刻着深深的皱纹,拉车时腰弯得像虾米。
“小姐,去百货公司啊?”老头的声音有些沙哑,棉裤的膝盖处磨出了两个洞,露出里面打补丁的衬裤。
“嗯。”沈若璃应着,掀起车帘的一角往外看。法租界的街景依旧繁华,西装革履的洋人牵着卷毛狗散步,旗袍开叉到膝盖的时髦女郎从珠宝店里出来,手里拎着印着英文字母的纸袋。但再往深处走,拐进那些没有铺柏油的小巷,景象就完全不同了——低矮的棚屋挤在一起,晾衣绳上挂满了打补丁的衣服,几个光脚的孩子在污水里追逐,笑声里带着一股铁锈味。
沈若璃想起去年冬天,她和苏曼丽去教堂做慈善,看见一个母亲把冻得发紫的孩子紧紧抱在怀里,孩子身上的棉袄薄得像纸,棉絮从破洞里钻出来,像蒲公英的绒毛。当时苏曼丽皱着眉说:“这些人就是懒,肯下力气怎么会饿肚子?”沈若璃没说话,只是把身上的羊绒围巾摘下来,围在了孩子脖子上。
“小姐,前面过不去了,堵路呢。”车夫停下脚步,指着前面的路口。一群穿蓝色工装的工人正举着标语牌站在路中间,牌子上写着“还我工钱”“反对克扣”,为首的是个高个子男人,嗓门洪亮得像喇叭:“沈敬亭凭什么扣我们三个月工资?他住洋房开汽车,我们就该喝西北风吗?”
沈若璃的心猛地一沉。父亲的工厂工人?她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让车夫掉头往回走。车轮碾过石子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她的心跳得比车轮还快。
“师傅,那些是……沈记纺织厂的工人?”她轻声问。
车夫叹了口气:“可不是嘛。听说沈老板的工厂快撑不住了,欠了一屁股债,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干硬的窝头,咬了一口,“这年头,做生意难,当工人更难啊。我儿子就在纱厂上班,上个月也被裁了,现在还在家待着呢。”
沈若璃没再说话,从钱包里抽出两块大洋递给车夫:“不用找了。”
车夫愣了一下,连忙道谢,皱纹里的污垢都笑开了。沈若璃却觉得那两块大洋像烙铁一样烫手。她站在街角,看着那群还在抗议的工人,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保险柜——以前她偷偷看过,里面总是码着一沓沓崭新的钞票,用红绳捆着,像砖头一样厚实。上个月她去拿父亲的印章,却发现保险柜是空的,只有几张泛黄的旧照片。
“若璃?你怎么在这儿?”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沈若璃回头,看见苏曼丽从一辆黑色轿车里探出头来,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耳垂上的红宝石耳环闪得人睁不开眼。
“刚想去百货公司。”沈若璃扯了扯披肩,遮住半张脸。她不太想让苏曼丽看见自己这副模样——没带佣人,坐野鸡车,还站在这种乱糟糟的路口。
苏曼丽推开车门走下来,身上的貂皮大衣扫过地面,沾了点灰,她立刻嫌恶地拍掉。“去百货公司怎么不叫我?”她凑近沈若璃,压低声音,“我刚从汇丰银行回来,看见你爸的车停在门口呢,好像跟张行长谈了很久。”
沈若璃的心提了起来:“他们谈什么了?”
“谁知道呢。”苏曼丽眨了眨眼,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不过我听说,沈记纺织厂的股票跌得厉害,好多人都在抛呢。若璃,你家是不是……”
“没有的事。”沈若璃打断她,声音有些发紧,“我爸只是去谈贷款的事。”
苏曼丽笑了笑,没再追问,只是晃了晃手腕上的金表:“不说这个了,下周汇丰的晚宴,你准备穿什么?我妈给我做了件银丝旗袍,据说是宫里的绣娘做的呢。”她的目光扫过沈若璃的披肩,那是去年的旧款,边角己经有些起球了。
沈若璃忽然觉得有些累,敷衍道:“还没定呢,我先回去了。”
“哎,等等!”苏曼丽叫住她,从包里拿出一个锦盒,“这是我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香水,给你一瓶。”盒子里装着一瓶“夜巴黎”,是沈若璃以前最喜欢的牌子。
沈若璃没接:“不用了,我还有。”
“拿着吧。”苏曼丽硬塞进她手里,声音甜得发腻,“咱们可是最好的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要是……要是有什么难处,跟我说啊。”她的眼神里藏着一丝探究,像猫盯着老鼠洞。
沈若璃捏着那瓶香水,瓶身冰凉,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转身快步离开,没回头看苏曼丽脸上的表情。
往回走的路上,她特意绕到沈记纺织厂的后门。这里不像前门那么热闹,只有一个看门的老头坐在竹椅上打盹,嘴里叼着的旱烟袋“滋滋”地冒着烟。沈若璃认出他是张大爷,以前总给她塞糖吃。
“张大爷。”她走过去轻声叫了一声。
张大爷猛地惊醒,看见是她,愣了一下才笑道:“是大小姐啊,怎么来了?”
“我找我爸。”沈若璃往厂里看了一眼,车间的烟囱没冒烟,往常这个时候,烟囱里会冒出滚滚的白烟,像一条大白龙。
“先生早就走了。”张大爷磕了磕烟袋锅,烟灰落在他的蓝布褂子上,“中午就跟一个洋人走了,好像是去码头看货。”
“洋人?”沈若璃皱眉,父亲生意上的伙伴大多是中国人,很少跟洋人打交道,他总说“洋人看着客气,骨子里坏得很”。
“是啊,高鼻子蓝眼睛,看着挺凶的。”张大爷往地上吐了口痰,“大小姐,不是大爷多嘴,你爸这阵子太累了,昨天在后院抽烟,抽着抽着就睡着了,烟锅子把裤子烧了个洞都没察觉。”
沈若璃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父亲是个极爱体面的人,头发每天都梳得一丝不苟,衣服上连个褶子都没有,怎么会把裤子烧了个洞?她谢过张大爷,转身往家走,脚步比来时快了许多。
路过一家报摊时,她停下来买了份《申报》。社会版的角落里有一条小新闻,标题是“棉纱价格持续上涨,中小纺织厂面临危机”,旁边配着一张照片——一群工人举着“停工”的牌子站在工厂门口,背景里的厂房看着有些眼熟,像极了父亲的纺织厂。
沈若璃把报纸揉成一团,塞进包里。风卷着落叶打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凉意,她忽然觉得,那座看似坚固的沈家公馆,好像真的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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