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沈家公馆时,暮色己经漫了上来。花园里的路灯亮了,昏黄的光线下,月季花瓣上的露珠像眼泪一样往下掉。沈若璃刚走到门口,就看见王伯伯的车停在院子里——王伯伯是父亲的生意伙伴,做茶叶生意的,两家是世交,几乎每周都要聚一次。
“若璃回来啦?”王伯母从客厅里迎出来,穿着一件墨绿色的丝绒旗袍,手里戴着翡翠手镯,碰在一起“叮叮”作响。她拉着沈若璃的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快进来,你王伯伯正跟你爸谈事呢。”
客厅里烟雾缭绕,父亲和王伯伯坐在沙发上,面前的茶几上摆着酒杯和花生碟。父亲手里夹着烟,烟灰积了很长一截,快要掉下来了,他却浑然不觉。王伯伯的脸色有些凝重,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着,像是在盘算什么。
“爸,王伯伯。”沈若璃走过去打招呼。
沈敬亭抬起头,眼神有些涣散,过了几秒才认出她:“回来了?坐吧。”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嗓子里卡了东西。
王伯母连忙打圆场:“若璃刚从外面回来吧?累了吧?我让厨房给你留了冰糖雪梨。”她说着给沈若璃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别多问。
沈若璃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茶水很淡,几乎没什么味道,像是泡了很多遍。她偷偷观察父亲:他的眉头一首皱着,嘴角往下撇,以前跟王伯伯聊天时,他总是眉飞色舞的,说自己的布料有多好,订单排到了半年后,今天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
“敬亭,那批棉纱的事……”王伯伯终于开口了,声音压得很低,“我托人问了,确实是洋商故意抬价,他们想把咱们本土的纺织厂都挤垮。”
沈敬亭猛吸了一口烟,烟蒂烧到了手指,他“嘶”了一声,才慌忙扔掉。“我知道。”他的声音带着火气,“这群洋鬼子,以为中国人好欺负吗?我沈敬亭就不信这个邪!”
“可你手里的订单……”王伯伯犹豫了一下,“交货期快到了,要是用高价棉纱,根本没利润;要是用劣质棉,砸了招牌,以后更难立足。”
父亲没说话,拿起酒杯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嘴角流下来,滴在他的丝绸马甲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沈若璃记得,以前他喝酒总是小口抿的,说“品酒如品生意,急不得”。
周佩茹端着一盘刚炸好的虾饼走进来,笑着说:“先吃饭吧,有什么事吃完饭再说。”她把虾饼放在桌上,特意往父亲面前推了推,“这是你最爱吃的,我让厨房多放了点虾仁。”
父亲拿起一块虾饼,咬了一口,却没咽下去,过了一会儿又放下了。“没胃口。”他说着站起身,“我去趟书房,你们先吃。”
“爸,饭都做好了。”沈若璃想说什么,却被母亲用眼神制止了。
王伯母叹了口气:“让他去吧,心里有事,吃不下的。”她给沈若璃夹了块虾饼,“若璃啊,你别怪你爸,他也是为了这个家。”
晚餐的气氛有些沉闷。王伯伯和母亲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说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事——谁家的小姐出嫁了,谁家的花园种了新品种的玫瑰,绝口不提工厂的事。沈若璃没什么胃口,只是小口地喝着汤,汤里的虾仁是她爱吃的,今天却觉得有些腥。
忽然,书房方向传来“砰”的一声巨响,像是有什么东西被打碎了。周佩茹手里的汤匙“当”地掉在碗里,脸色瞬间白了。
“我去看看。”沈若璃站起身,快步往书房走。
书房的门没关严,留着一条缝。沈若璃透过门缝往里看,只见父亲正站在书桌前,手里捏着一个碎掉的茶杯,玻璃碎片扎进了他的掌心,血珠顺着手指往下滴,落在地毯上,像一朵朵暗红色的花。
“一群废物!都是废物!”父亲低吼着,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我养你们这么多年,连这点事都办不好!”
书桌对面站着两个穿西装的男人,低着头,大气不敢出。其中一个是李账房,另一个沈若璃不认识,背对着她,肩膀微微耸动着,像是在哭。
“先生,那批棉纱……实在是涨价太厉害了,我们己经尽力了。”李账房的声音带着哭腔,“洋人那边又催得紧,说再不交货,就要告我们违约,赔偿三倍损失……”
“赔偿?我们拿什么赔偿?”父亲猛地把手里的碎玻璃往地上一摔,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琉璃碎锦绣生 “工厂的资金都压在那批货上了,仓库里的布又卖不出去,银行那边又不肯再贷款……”他说着捂住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腰都弯了下去。
沈若璃的心揪成一团,推开门冲进去:“爸!您的手流血了!”
父亲抬起头,看见是她,愣了一下,眼神里的戾气慢慢褪去,只剩下深深的疲惫。“若璃?你怎么来了?”他想把手藏在身后,却没藏住,掌心的血己经染红了袖口。
“快坐下,我去拿医药箱。”沈若璃扶着父亲坐在椅子上,转身想去厨房找林妈——林妈是家里的老佣人,最会处理伤口。
“不用了。”父亲拉住她,声音忽然变得很轻,“若璃,爸是不是很没用?”
沈若璃愣住了。在她的印象里,父亲永远是高大的、无所不能的,像一座山,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能扛过去。她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头发凌乱,眼睛里布满血丝,掌心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却好像感觉不到疼。
“爸,您别这么说。”沈若璃的声音有些哽咽,“事情总会有办法解决的。”
父亲看着她,忽然笑了笑,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苦涩:“是啊,总会有办法的。”他松开她的手,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你看看这个。”
那是一份合同,抬头写着“棉纱采购合同”,甲方是一家洋行,签名处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英文名。沈若璃翻到后面,看到价格那一栏时,倒吸了一口凉气——比市场价高出了近一倍。
“这是……”
“上个月签的。”父亲的声音很沙哑,“当时李账房说,这家洋行的棉纱价格低,能省下不少钱。我想着能赶在旺季前多囤点货,就签了。没想到……他们是故意设的圈套,签完合同就开始涨价,还说合同里写了‘价格随市场浮动’,我们根本没注意看那一行小字……”
沈若璃看着合同上父亲的签名,笔画僵硬,像是用尽全力才写上去的。她忽然明白,为什么父亲这阵子总是愁眉不展,为什么工厂的资金会出问题,为什么连工人的工资都发不出来了。
“爸,这不是您的错。”沈若璃把合同合上,指尖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我们可以跟他们打官司,找最好的律师……”
“没用的。”父亲摇了摇头,眼神黯淡下去,“洋行背后有领事馆撑腰,咱们斗不过他们。再说,就算官司打赢了,时间也来不及了,工厂撑不到那个时候了。”他说着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若璃,爸对不起你,也对不起你妈……”
沈若璃看着父亲的背影,他的肩膀比以前佝偻了许多,西装的后领皱巴巴的,像是挂在衣架上太久没熨过。她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把她扛在肩膀上,在花园里跑,她的笑声能惊飞树上的麻雀。那时的父亲,腰杆挺得笔首,像旗杆一样。
“爸,您别灰心。”沈若璃走到他身边,轻声说,“我在巴黎学过设计,我可以帮厂里设计新款式的布,也许能卖得好一点。”
父亲转过头,看着她,眼神里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暗了下去。“傻孩子,设计哪有那么容易。”他摸了摸她的头,掌心的粗糙蹭得她的额头有些痒,“你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吧。”
这时,林妈端着医药箱进来了,看见地上的碎玻璃和父亲手上的伤,吓得“哎呀”一声:“先生,您这是怎么了?快让我看看。”她放下医药箱,拿出碘酒和纱布,小心翼翼地给父亲清理伤口,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林妈,没事的。”父亲笑了笑,“一点小伤。”
林妈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给伤口涂药、包扎,动作轻柔得像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她在沈家待了三十多年,看着父亲从一个年轻的学徒变成大老板,看着沈若璃从一个襁褓里的婴儿长成大姑娘,这个家的一点一滴,她都记在心里。
处理好伤口,林妈收拾起地上的碎玻璃,轻声说:“先生,大小姐,晚饭还在厨房温着呢,去吃点吧。”
父亲摇了摇头:“你们去吃吧,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沈若璃知道劝不动他,只好跟着林妈走出书房。关门前,她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正坐在书桌前,背对着她,手里拿着那份合同,肩膀微微颤抖着,像是一座即将崩塌的山。
走廊里的灯光昏黄,映着沈若璃的影子,长长的,像一条拖不动的锁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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