纱厂的活干了半个月，沈若璃的手上结了层厚茧，再也不怕浆水的冷和竹棍的磨。她学会了用最快的速度挂纱锭，还能在蒸汽里准确地摸到纱线的纹路，连络腮胡都没再找她麻烦。
这天她刚下班，就看见林妈在巷口焦急地打转。“小姐，你可回来了！”林妈抓住她的手，“先生又咳血了，王大夫说……说要住院。”
沈若璃的心一沉：“要多少钱？”
“至少二十块……”林妈的声音发颤，“我把能当的都当了，就剩这点了。”她掏出一个布包，里面只有几块银元，边缘都磨圆了。
沈若璃咬了咬牙：“我去想办法。”
她转身就往回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钱。路过一家百货公司，橱窗里摆着件水红色的旗袍，领口绣着金线，像极了她以前最喜欢的那件。她以前买件旗袍就要几十块，现在却为二十块钱愁得头皮发麻。
她想起苏曼丽，她家虽然不算顶级富豪，但家底还算殷实。犹豫了半天，还是走到电话亭，投了个硬币，拨通了苏家的号码。
接电话的是苏家的佣人：“谁啊？”
“我找苏曼丽。”
“苏小姐出去打牌了，不在家。”佣人说完就挂了电话。
忙音“嘟嘟”地响，沈若璃握着听筒，手指都白了。她知道，佣人是故意的。以前她打电话来，佣人总是毕恭毕敬地说“您稍等”，现在却连句客气话都没有。
她走出电话亭，看见街角有个西餐厅，橱窗里摆着牛排和蛋糕，暖黄的灯光照得像块蜜糖。她忽然想起自己以前在这里做过兼职，洗盘子，一个小时能挣两毛。
虽然累，但至少能现结工钱。
沈若璃走进西餐厅，找到管事的：“我想找份洗盘子的活，晚上的。”
管事的是个法国男人，打量了她半天：“你以前不是来过吗？后来怎么不来了？”
“家里有事。”沈若璃低下头。
“可以，”法国人耸耸肩，“但晚上要干到十二点，工钱一样。”
后厨比纱厂还热，蒸汽混着油烟味，呛得人睁不开眼。沈若璃系上围裙，站在水池前，开始洗盘子。盘子上沾着油污和番茄酱，要用热水才能洗掉，她的手刚碰到热水，白天在浆池里泡出的伤口就疼得钻心。
“快点！客人等着用呢！”厨师长是个大胖子，用勺子敲着锅沿。
沈若璃加快了速度，盘子太滑，“啪”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你干什么！”厨师长冲过来，指着她的鼻子骂，“这是进口的骨瓷盘，你赔得起吗？”
沈若璃蹲下去捡碎片，手指被划破了，血珠滴在白色的瓷片上，像朵小红花。“对不起，我会赔的。”
“赔？你知道这盘子多少钱吗？五块！”厨师长冷笑，“扣你半个月工钱！”
旁边的洗碗工拉了拉她的衣角，示意她别说话。沈若璃咬着唇，继续洗碗，血混着泡沫流进排水管，她却感觉不到疼了。
十点多的时候，前厅传来一阵喧闹，沈若璃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给我来份黑松露牛排，七分熟。”
是苏曼丽。
她下意识地往灶台后面躲，却听见苏曼丽的声音越来越近：“我去趟洗手间，你们先吃。”
沈若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低下头，假装专心洗碗。苏曼丽穿着件紫色的丝绒旗袍，从她身边走过，高跟鞋踩在瓷砖上，发出“噔噔”的响声。
“若璃？”
沈若璃僵住了，慢慢转过身。苏曼丽看着她的围裙和满是泡沫的手，眼睛瞪得溜圆：“你……你在这里洗盘子？”
“嗯。”沈若璃的声音很轻。
“天哪，”苏曼丽捂住嘴，随即又笑了，“你家不是还有点家底吗？怎么落魄到这种地步了？早知道我借你点钱啊，虽然我最近也挺紧的，刚买了个新皮包……”
她的话像针一样扎进沈若璃的耳朵里。沈若璃没说话，转身继续洗碗，水流哗哗地响，盖过了苏曼丽的声音。
苏曼丽讨了个没趣，撇撇嘴走了。沈若璃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很累，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里的，像被什么东西掏空了。
十二点下班时，法国人递给她两毛工钱，少了一毛——扣了摔盘子的钱。沈若璃攥着钱，走出西餐厅，冷风吹得她打了个寒颤。街上己经没人了，只有路灯亮着，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路过一个垃圾桶，她看见里面扔着块没吃完的蛋糕，奶油己经化了，沾着灰尘。她想起小时候，家里的蛋糕都是用银盘子装的，吃不完就扔掉，从来没觉得可惜。现在看着那块蛋糕，她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
她没捡，只是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前走。
回到住处，林妈还没睡，在灯下缝补衣服。看见沈若璃的手，林妈眼圈红了：“小姐，你这是咋了？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没有，”沈若璃笑了笑，“不小心被盘子划了。”她把钱递给林妈，“明天先给先生买药，住院的钱我再想办法。”
林妈接过钱，手指抖得厉害：“你这是打了两份工？傻孩子，你不要命了？”
“没事，我年轻，扛得住。”沈若璃把林妈手里的针线拿过来，“我来吧，你去睡。”
灯光昏黄，照在沈若璃的手上，伤口己经结了痂，像块暗红色的疤。她缝着衣服，忽然想起陈春燕脸上的疤痕，想起厨师长骂她的话，想起苏曼丽惊讶的眼神。
原来碎掉的不只是盘子，还有她以前的日子，和那些不切实际的骄傲。
但碎瓷片在灯光下，也会反射出一点微光。就像她现在，虽然累，虽然疼，但手里的针线，缝补的不只是衣服，还有这个快要散架的家。
窗外的月亮很亮，照在巷口的石板路上，像铺了层霜。沈若璃缝完最后一针，打了个结，心里忽然很踏实。
明天，她还要去纱厂，还要去洗碗，但她不怕。因为她知道，每一分钱，都能让父亲多喝一口药，让母亲多睡一个安稳觉。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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