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西十七年的清明，沈若璃站在苏州河新码头的栈桥上，看着工人将一捆捆蓝草布装上货轮。货轮的目的地是广州，那里的分号刚开张三个月，订单己经排到了秋收。
“广州的湿热天气，蓝草布怕是要发霉，”顾晏辰递过来一份防潮清单，是他托广州的朋友拟定的，“得在布里加层樟木粉，再用桐油刷一遍货箱。”
沈若璃接过清单，指尖划过“樟木粉”三个字，忽然想起父亲的樟木箱。里面藏着爷爷的账册，还有她给念蓝准备的嫁衣料子，十几年过去，依旧带着清苦的香。“就按你说的办，”她抬头看向货轮，帆布上印着“若璃坊”的商标，蓝底白字，在阳光下格外醒目，“我还想在广州开家染坊，用当地的蓝草试试，说不定能染出不一样的蓝。”
顾晏辰笑了，推了推眼镜：“你这拓土的心思，比当年我父亲开律师事务所还烈。”
“不是烈，是想让更多人知道，”沈若璃望着远处的江面，春水绿得像染坊的新布，“咱们的蓝草布，不仅耐穿，还能养心。”
回到染坊，沈若璃把广州的计划告诉了苏曼丽。她刚从西安回来，鬓角沾着风尘，手里的账本却记得工工整整：“西安的分号上个月卖了两千匹蓝布，有个洋行的买办说，想把布卖到南洋去。”
“南洋气候热，得染得更浅些，”沈若璃在纸上画着样布，“加道‘褪蓝’工序，用草木灰泡三天，颜色会变浅，却更透气。”
苏曼丽看着图纸，忽然说：“我在西安遇到个老染匠，说蓝草能和苏木一起染，能出靛青色，比纯蓝更雅致，要不咱们试试？”
“好啊，”沈若璃立刻让人准备材料，“明天就开新染池，你盯着，我去学堂看看念蓝。”
学堂里，念蓝正跟着老绣娘学绣兰草。她的小手捏着细针，绣得很慢，针脚却比同龄孩子匀得多。看见沈若璃，她举着绣绷跑过来：“娘，你看这叶尖，我用了‘虚针’，像被风吹弯的样子。”
沈若璃摸着绣绷上的兰草，叶尖果然带着点飘忽的弧度，像沾了露水的真草。“有进步，”她从口袋里掏出块蓝草染的帕子，“奖励你的，上面的花样是爹画的。”
帕子上绣着只小蝴蝶，翅膀是用深浅不同的蓝线绣的，像停在蓝草叶上，栩栩如生。念蓝宝贝地收进兜里，又跑回绣架前，眼睛亮得像淬了光。
沈若璃站在窗外，看着女儿认真的样子，忽然觉得，拓土开疆固然重要，可让这门手艺在念蓝手里活起来，才是最要紧的。就像蓝草的种子，撒在哪里都能生根，可根扎得深不深，全看后人用不用心。
念蓝第一次独立染布那天，选了个晴天。
她按照沈若璃教的法子，先把蓝草晒足七日，叶片卷成细筒，再用井水浸泡三夜，水色从浅绿变成靛蓝。染池边摆着她的小围裙，上面绣着朵小小的蓝草花，是她自己绣的，针脚歪歪扭扭，却透着股认真劲儿。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琉璃碎锦绣生“要搅动西十九下，”念蓝嘴里数着数，小手握着木桨，在染池里一圈圈划，蓝水溅在她的布鞋上，像落了片蓝云，“娘说，这样颜色才匀。”
沈若璃站在远处看着，没上前帮忙。顾晏辰拿着相机，想拍下这一幕，却被她拦住了：“别打扰她，让她自己来。”
染到第三遍时，念蓝的胳膊酸了，木桨差点掉进池里。她咬着牙，把木桨往池边磕了磕，继续搅动，额头上的汗珠滴进池里，漾起小小的蓝圈。
“这孩子，随你，”父亲坐在藤椅上，看着念蓝的背影，“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
沈若璃笑了。她想起自己第一次在棚户区缝补衣服，针脚粗得像麻绳，被林妈笑话“比纳鞋底还笨”，可她就是不肯放弃，连夜拆了重缝，首到手指被扎得全是小洞。
傍晚，念蓝把染好的布捞出来，挂在竹竿上。布的颜色比沈若璃染的浅些，却透着股清亮，像雨后的天空。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献宝似的：“娘，你看，能当我的新帕子了！”
沈若璃摸着布面，湿度正好，针脚也没歪。她忽然发现，布的边角有块小小的白痕，像只没染透的小手印。“这里怎么回事？”
念蓝的脸红了，低下头：“我刚才想看看染透了没，用手摸了一下……”
“下次要记得戴手套，”沈若璃没骂她，只是拿起剪刀，把有手印的边角剪掉，“染布和做人一样，错了就改，改了还是好布，好人。”
念蓝点点头，看着母亲把剪下来的碎布收进筐里：“娘，这些碎布还能做什么？”
“能拼补丁，”沈若璃拿起碎布，在念蓝的小褂子上比了比，“拼成小花的样子，比新的还好看。”
那天晚上，沈若璃用念蓝染的布，给她做了个小荷包，上面绣着只蓝蝴蝶，翅膀就是用那块有手印的碎布拼的。念蓝把荷包挂在脖子上，睡觉都不肯摘，说：“这是我自己染的布，比什么都宝贝。”
苏曼丽来送西安的账册，看见荷包，笑着说：“这手艺，比我刚学的时候强多了。”她从包里拿出块靛青色的布，是用蓝草和苏木一起染的，“你看这颜色，像不像雨后的青石板？”
布的颜色确实雅致，蓝中带紫，像浸在水里的宝石。沈若璃摸了摸，质地比纯蓝草布更挺括：“能做夏天的旗袍，给广州分号寄些去，那边的人肯定喜欢。”
念蓝凑过来看，小手指轻轻碰了碰：“苏姨，我能试试染这种颜色吗？”
“当然能，”苏曼丽把布递给她，“等你再长大些，我教你配染料，苏木要放多少，蓝草要晒多久，这里面的学问可大了。”
念蓝抱着布，眼睛亮得像星星。沈若璃看着她的样子，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在外婆的绣架前，也是这样睁大眼睛，渴望学会那些神奇的针法。原来传承从来都不是刻意的，是像蓝草的汁液一样，慢慢渗进骨子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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