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十二年的重阳，“若璃坊”的染坊里摆起了笔墨纸砚。
案几是用百年的老楠木做的，是顾晏辰特意让人从苏州老宅里搬来的，桌面光可鉴人，映着窗外飘来的蓝草叶影。沈若璃坐在案前，手里握着支狼毫笔，笔尖饱蘸着蓝草汁调的墨，墨香里混着淡淡的桂花味——今天是顾晏辰母亲的八十大寿，老太太特意让人送了坛桂花酒，说“给《蓝草赋》添点甜”。
“娘，研好了。”念蓝把墨条递给她，砚台里的墨汁黑得发亮，像染池深处的水。墨条是阿青用蓝草的根做的，里面掺了点松烟，磨出的墨带着股草木的清香。
沈若璃蘸了蘸墨，笔尖在宣纸上悬了悬，忽然想起太祖母绣嫁衣时的样子。太祖母的手有风湿，却能把百子图绣得活灵活现，她说“每针都要对着光看，线松了就补，针歪了就拆，不能让后人笑话”。
笔尖落下，在纸上晕开第一个字：“蓝”。
“蓝草者，生江南泽畔，经晒则卷，遇水则舒，染之则青，绣之则活。其叶可染布，其根可入药，其花可安神，其魂可传世。”
念蓝站在旁边研墨，看着母亲的笔尖在纸上游走。“经晒则卷，遇水则舒”——这说的哪里是蓝草，分明是母亲的一生。从锦衣玉食的沈家小姐，到棚户区缝补的女工，再到如今把蓝草布卖到天涯的沈先生，不就是一卷一舒，在风雨里活出了韧性吗？
“昔有太祖母，绣兰草于嫁衣，针脚密如星斗，曰‘此为传家之根’；中有先父，验棉纱于残烛，指尖破如蛛网，曰‘此为立业之本’；今有小徒阿青，编草结于布角，心思巧如莺梭，曰‘此为继世之脉’。”
写到“先父”二字时，沈若璃的笔尖顿了顿。墨滴落在纸上，像颗小小的泪。她想起父亲中风后，坐在染坊的门槛上，用没力气的手摸着蓝草，说“爹这辈子没什么留给你，就这点看布的眼力——好布摸起来像皮肤，有温度，会呼吸”。那时她不懂，如今摸着满仓的蓝布，忽然懂了——所谓“立业之本”，从来不是工厂、机器，是那颗对手艺的敬畏心，对人的真诚心。
“一针一线，非为浮华，为传心也。心诚则针脚稳，心善则布面温，心宽则颜色活。一染一晒，非为利禄，为传诚也。诚于草木则布有神，诚于世人则业有根，诚于天地则道有常。”
顾晏辰站在旁边，手里拿着本线装书，是他查的《天工开物》，里面记载着古法染蓝的技艺。“‘凡蓝五种，皆可为靛’，”他轻声念着，“古人早就说过，蓝草的魂，在‘诚’字里。”
沈若璃放下笔，看着宣纸上的字。蓝草汁调的墨在纸上泛着幽幽的光，像夜空里的星。她忽然想起第一次在巴黎时装周，有记者问她“如何平衡传统与现代”，她当时指着身上的蓝布旗袍说：“传统不是锁在柜子里的旧衣裳，是穿在身上的日子，该补的补，该改的改，只要魂还在，就永远鲜活。”
顾晏辰把《蓝草赋》翻译成法文，字斟句酌，像在雕琢一件艺术品。“‘传心传诚’这西个字，我译为‘L'ame et la sincérité se traent’，”他指着译文，“法国的朋友说，这比任何时尚理论都动人，因为它说的不是衣服，是做人。”
法国汉学家安德烈先生来访时，正赶上阿青带着学堂的孩子们抄写《蓝草赋》。孩子们用毛笔蘸着蓝草汁，把赋文抄在梅蓝染的布上，挂在晒场的竹竿上，风一吹，布帘翻动，字影落在地上，像无数根针在缝补岁月的痕迹。
“这才是真正的东方美学，”安德烈抚摸着布上的字迹，眼里闪着光，“不是博物馆里的古董，是活在生活里的智慧。”他请求把《蓝草赋》刻在巴黎“若璃坊”的石墙上，用中法两种文字，“让每个走进店里的人都知道，这蓝不是颜色，是一种生活的哲学——真诚待人，踏实做事，像蓝草一样，不争不抢，却自有芬芳。”
傍晚的阳光把染坊染成了金色。阿青带着孩子们把抄好的布帘挂成一道长墙，从染池边一首延伸到晒场尽头，像条蓝色的河，在夕阳里缓缓流。兰草的香气混着桂花酒的甜，像杯酿了百年的蜜，稠得化不开。
“师父，您看，”阿青指着布帘上的字，“蓝草的‘蓝’，和蓝天的‘蓝’，是一个字！”他仰着头，辫子上的蓝布条在风里飘，“是不是说，好布要像天一样，能容下江南的梅，能纳下法国的雪，能装下老街的烟火，也能盛下远洋的风？”
沈若璃笑了，眼角的泪落在布帘上，晕开个小小的圈，像朵绽放的蓝花。她想起太祖母的嫁衣，父亲的账册，陈春燕的补丁，念蓝的设计，阿青的草编，还有马赛老妇人手里的旧手帕，巴黎模特颈间的新围巾……原来所谓“蓝草满天涯”，从来不是地理的远，是人心的宽，是那些藏在针脚里的真心，能跨过山海，越过岁月，在每个需要温暖的角落，开出属于自己的蓝花。
染坊的灯亮起来时，布帘上的字在灯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沈若璃坐在染池边，看着蓝草在水里轻轻摇，忽然觉得，这蓝草的故事，永远不会结束。就像天上的月亮，照着过去，也照着将来；像脚下的土地，养着前人，也养着后人。
而那些藏在针脚里的话——踏实，真诚，敬畏，传承——会像蓝草的种子，在时光里慢慢发芽，长成一片又一片的蓝，在天涯海角，轻轻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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