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十三年的芒种，杭州城浸在一场绵密的雨里。雨丝像无数根银线，从天空垂落，缠在“蓝草学堂”的檐角上，织成一张透明的网。学堂的院子里，新收的麦秸堆成小山，散发着谷物特有的暖香，混着雨后泥土的腥气，像一碗刚熬好的麦粥，熨帖得人心头发软。
阿青站在讲台上，手里举着块靛蓝色的布。布面在窗棂漏下的微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像浸在溪水里的鹅卵石，温润得能滴出水来。这是他新研发的“麦蓝染”——用刚收割的麦秸烧成灰，拌着新采的蓝草汁反复浸染而成。他特意选了芒种这天试染，因为老话说“芒种火烧天，夏至雨涟涟”，此时的麦秸带着最足的火气，染出的布能多三分韧劲。
“麦秸灰要烧得透，”阿青的声音比三年前沉稳了许多，却还带着少年人独有的清亮，像雨后枝头的新蝉，“烧的时候得盯着火，不能有火星子，不然灰里带了焦气，染出的布会发灰，像蒙了层土。”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二十多个孩子，最小的才八岁，扎着羊角辫，手里攥着块蓝草叶；最大的十五岁，个子快赶上阿青，眼神里透着股不服输的倔劲。“就像做人，心里藏着私心，脸上就会显出来，藏不住的。”
他拿起剪刀，从布角剪下一小块，泡在讲台边的清水碗里。水色慢慢泛起淡淡的蓝，却清透得能看见碗底的冰裂纹——那是沈若璃用了三十年的青花碗，当年从棚户区带出来的，碗沿磕了个小缺口，却被磨得像玉一样润。“你们看，”阿青指着碗里的水，“好的染布不怕洗，越洗越亮，像咱们学堂的老砚台，越磨越光。那些洗两次就掉色的，不是蓝草不好，是人心不诚。”
孩子们的小手“唰”地举了起来，像一片刚冒头的蓝草苗，嫩得能掐出水。坐在第一排的小石头最急，屁股都离开了板凳：“阿青哥，麦蓝染能做粽子叶吗？我娘说端午节的粽子叶不够用了！”
阿青被逗笑了，眼角的纹路像沈若璃年轻时绣的兰草叶，柔和里带着韧劲：“傻小子，染布的蓝草是蓼蓝，包粽子的是箬叶，不是一回事。不过……”他从讲台下拿出个小布包，里面是用麦蓝染的布做的小香囊，“可以做装粽子的布袋子，系上兰草结，比纸袋子好看，还能反复用。”
“阿青哥，能染出彩虹的颜色吗？”扎羊角辫的囡囡举着小手，辫梢的蓝布条在风里飘，“我娘说彩虹是老天爷的花布，要是咱们能染出来，就能送给月亮姐姐当被子了。”
“能啊，”阿青蹲下来，平视着囡囡的眼睛，“蓝草能染出二十西种蓝，再加上茜草的红、栀子的黄，就能调出彩虹的颜色。不过得等你们长大了才教，现在你们的小手还握不住那么多染缸的秘密。”他想起自己十二岁刚来时，连蓝草和艾草都分不清，沈若璃也是这样耐心地教他：“不急，手艺像麦秸，得慢慢长，拔苗助长会蔫的。”
坐在最后排的大男孩铁蛋忽然开口，声音有点闷：“我奶奶说，蓝草能治肚子疼，是真的吗？她最近总说肚子疼，却不肯看大夫。”
阿青的脸色沉了沉。铁蛋的爹娘在码头扛活时出了意外，他跟着奶奶过活，日子过得紧巴。“是真的，”阿青走过去，拍了拍铁蛋的肩膀，“蓝草的根煮水喝，能治着凉的肚子疼。不过得是三年生的老根，明天我去后山给你挖，你拿去给奶奶试试。要是还不好，一定得看大夫，听见没？”
铁蛋用力点头，眼眶有点红。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脸上，睫毛上沾着的细小灰尘在光里跳舞，像无数颗碎钻。
下课铃响时，孩子们像刚出笼的小雀，围着阿青叽叽喳喳。阿青的蓝布褂子被扯得歪歪扭扭，领口的棉衬露了出来——那是念蓝给他缝的，说“站讲台费脖子，加层棉衬能护着点”。布褂子的针脚细密，像念蓝绣的兰草叶，藏着说不出的体贴。
沈若璃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个食盒，蓝布盖子上绣着朵小小的麦蕙。她的头发比去年又白了些，像染了层霜的兰草，但眼睛依旧亮，像浸在水里的墨石。“新染的布试销得怎么样？”她的声音有点哑，却带着股让人安心的温和。
“上海的百货公司订了两百匹，”阿青接过食盒，打开盖子，里面是刚蒸好的米糕，用麦蓝染的布包着，像块小小的蓝天，“李掌柜说城里人喜欢这股麦香，说比香水好闻。”他分给围上来的孩子，自己留了块最小的，却没立刻吃，只是捏在手里，“但我发现个问题——批量染的时候，麦秸灰的比例不好控制，有的布深，有的布浅，不像手工染的匀。”
“这是正常的。”沈若璃看着孩子们捧着米糕笑，眼里的皱纹像被阳光熨过，平展而温暖，“机器染布求‘齐’，手工染布求‘活’。你太师父染布时，十匹布里总有一两匹颜色特别正，她说那是‘老天爷赏的’，强求不得。”她从食盒底层拿出块布，是用阿青染坏的麦蓝布改的补丁，上面绣着朵小小的麦蕙，针脚歪歪扭扭，却是沈若璃亲手绣的，“坏布也有坏布的用处，像人生的坎，跨过去就成了垫脚石。你看这补丁，补在衣服上，不是更结实吗？”
阿青摸着补丁上的针脚，忽然明白过来。他最近总想着“批量”“标准”，甚至动了买新机器的念头，却忘了沈若璃教他的“守拙”。手工的魅力，正在于那点不完美，像天上的云，聚散都有滋味；像地里的麦，稠稀都藏着年成。他想起自己刚学染布时，沈若璃让他染十匹布，结果有三匹颜色发乌，他急得掉眼泪，沈若璃却笑着说：“发乌的留着做里子，正好护着身子骨。”
傍晚，阿青把染坏的布都找了出来，堆在院子里像座小小的蓝山。孩子们搬来板凳，围着他坐下，看他用剪刀把布剪成小块。“咱们拼块桌布吧，”阿青拿起块麦蓝染的布做底，“麦蓝染的底色，上面拼梅蓝染的梅花，青碧染的兰草，像幅流动的画。”
铁蛋的手最巧，负责剪梅花；囡囡的眼神准，负责摆图案；阿青则拿着针线，把碎布一块块缝起来。夕阳的光落在布上，把蓝染成了金，把金染成了红，像打翻了染缸，却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以后这就是学堂的讲台布，”阿青拍了拍刚缝好的桌布，布面有点皱，却透着股热闹的生气，“让咱们看着它，记住——没有坏布，只有不用心的染布人。”
沈若璃站在廊下，看着阿青和孩子们围着桌布笑，忽然想起自己第一次带徒弟的样子。那时念蓝才十岁，拿着染棒在染池里搅，把蓝草汁溅得满身都是，像只落进蓝染缸的小猫。她当时急得骂了句“毛手毛脚”，念蓝却仰着头说：“娘，蓝草汁溅在身上，像给我盖了个章，以后我就是‘若璃坊’的人啦！”
原来传承从不是刻意的“教”，是像蓝草的种子，落在合适的土里，有人浇水，有人松土，自然就会发芽，长出属于自己的模样。就像阿青，他带着草编的巧，染出的布总有股韧劲；就像念蓝，她带着绣花的细，设计的样式总有股灵劲；就像铁蛋，他心里装着奶奶的疼，将来染出的布，定带着股暖劲。
夜色渐浓，学堂的灯亮了。阿青在灯下整理染布的方子，笔尖划过纸页，留下淡淡的蓝痕——他用的是自己做的蓝草笔，笔杆是麦秸做的，笔尖是蓝草的纤维，写出来的字带着股草木的香。沈若璃站在窗外，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蓝草的故事，早就不是她一个人的了。它像条河，从太祖母的嫁衣开始，流过她的棚户区，流过念蓝的设计图，正流向阿青和孩子们的手里，流向更远的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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