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宫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远比林妙妙想象中更汹涌、更诡异。火苗虽被哑叔那雷霆万钧的一扫帚拍灭，只留下西墙根一片焦黑的狼藉和刺鼻的烟味，但无形的火焰，却己在宫墙内外悄然蔓延。
林妙妙蜷缩在角落，如同惊弓之鸟，浑身被冷汗和烟灰浸透。福公公最后那洞悉一切、带着冰冷玩味的眼神，像烙印一样刻在她脑海里，比那簇跳动的火苗更让她恐惧。她知道，自己完了。那声凄厉的“走水”尖叫，那场提前引爆的混乱，在福公公眼里，恐怕早己无所遁形。等待她的，或许是比冷宫更黑暗的深渊。
然而，命运似乎开了一个极其荒诞的玩笑。
翌日清晨，天光尚未完全驱散冷宫的阴霾，一个穿着体面、面白无须、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倨傲的中年太监，在两个小太监的簇拥下，踏进了这片死寂之地。他手里捏着一卷明黄色的薄绢，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天井，最后落在蜷缩在角落、如同泥塑般的林妙妙身上，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冷宫宫女林氏，接旨！”太监尖利的声音划破寂静，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林妙妙浑身一颤，茫然地抬起头，脸上沾满污垢，眼神空洞。
太监展开黄绢，抑扬顿挫地念道：“奉皇后娘娘懿旨：查冷宫宫女林氏，于昨夜宫中突发火患之际，机警示警，虽位卑言轻，然忠勇可嘉，免于宫室倾覆之祸。念其微功，特擢升调任御膳房听差，即日赴任。钦此！”
御膳房？！
林妙妙如同被雷劈中，僵在原地！不是杖毙？不是打入更深的牢狱？而是……升迁？！去御膳房？！
巨大的荒谬感和更深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这算什么？奖励？还是……新的陷阱？！福公公那冰冷的眼神在她眼前闪过！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谢恩！”宣旨太监不耐烦地催促道，眼神里带着一丝对“冷宫贱婢”的鄙夷。
林妙妙如梦初醒，慌忙匍匐在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奴……奴婢……谢皇后娘娘恩典……谢……谢恩……”
宣旨太监冷哼一声，将黄绢随手丢给旁边的小太监，又扫了一眼依旧沉默扫地的哑叔和缩在井边的太妃，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转身带着人匆匆离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沾染晦气。
冷宫重新陷入死寂。但这份死寂，却被这突如其来的“恩典”彻底搅乱了。
小翠茫然地看着林妙妙，空洞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点波动，是羡慕？还是更深的绝望？哑叔的扫帚依旧沉稳，沙沙作响，仿佛这“升迁”与他毫无关系。只有太妃，抱着猫，对着那卷明黄的绢布，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痴笑。
林妙妙攥着那卷冰冷的黄绢，如同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御膳房……那是皇宫的心脏之一！是油水最足、关系最复杂、也是……死得最快的地方之一！福公公……他到底想干什么？把她从冷宫这个死地捞出来，扔进御膳房那个油锅？！
没有时间思考。两个面无表情的粗使嬷嬷很快出现在门口，像提溜一件货物一样，将浑身脏污、魂不守舍的林妙妙架了起来，拖出了冷宫的天井。她甚至来不及再看一眼哑叔沉默的背影，再看一眼那口深不见底的枯井。
御膳房。
扑面而来的，是浓烈到令人窒息的油烟味！混杂着蒸腾的水汽、各种香料、生熟肉食、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巨大的空间里，人声鼎沸，如同战场！灶火熊熊燃烧，发出呼呼的声响；铁锅与铁勺碰撞，叮当作响；促使太监宫女们脚步匆匆，穿梭如织，抬着巨大的蒸笼、装着活禽的竹筐、或是成筐的新鲜果蔬；掌勺的大师傅们挥舞着沉重的铁勺，在翻滚的油锅或沸腾的汤水前吆五喝六，唾沫横飞！
地面油腻湿滑，踩上去黏糊糊的。空气灼热，汗水瞬间浸透了林妙妙单薄的旧衣。她被粗暴地推搡到一个角落，一个穿着深蓝色管事服、膀大腰圆、满脸横肉、正对着一个打翻水桶的小太监破口大骂的太监面前。
“赵总管，人带来了。”押送的嬷嬷丢下一句话，转身就走，仿佛多待一秒都嫌脏。
赵德胜——御膳房总管——骂声戛然而止。他猛地转过头，一双铜铃般的眼睛如同探照灯，上下扫视着林妙妙。那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挑剔和……浓浓的厌恶。
“啧！冷宫来的？晦气！”赵德胜啐了一口，唾沫星子差点溅到林妙妙脸上，“瞧你这身腌臜气！滚去后面！先把那堆脏碗碟给老子刷干净了！刷不完不许吃饭！手脚麻利点！要是敢打碎一个碗……”他猛地一拍旁边堆满碗碟的木桌，震得碗碟哗啦作响，“老子扒了你的皮！”
他手指的方向，是御膳房最深处、靠近污水沟的一个角落。那里堆着小山一样高的、沾满油污和食物残渣的碗碟盆盏，散发着馊臭的气味。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木盆，里面是浑浊油腻的温水，水面漂浮着几片烂菜叶。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麻木的粗使宫女正蹲在那里，机械地刷洗着。
林妙妙被一个凶神恶煞的婆子推了过去，塞给她一块粗糙的丝瓜瓤和半块皂角。
她蹲在散发着恶臭的木盆边，冰冷的油腻污水浸湿了她的裤脚。她拿起一个沾满凝固油脂的盘子，用力刮擦着。粗糙的丝瓜瓤摩擦着皮肤，带来火辣辣的痛感。周围是嘈杂的噪音、刺鼻的气味、还有管事太监时不时的呵斥和鞭子破空声。
这就是御膳房？油锅？她感觉自己像被扔进滚油里的蚂蚁，连挣扎都显得可笑。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那卷冰冷的铜线还在，被她死死缠在破布里。而那个金属箱……在离开冷宫前，她趁着嬷嬷不注意，用尽最后力气，将它从恭桶深处捞了出来！此刻，它正裹在几层最破旧的油布里，紧紧贴在她冰冷的小腹上！那冰冷的触感和微弱的嗡鸣感（或许是错觉？）如同附骨之蛆，提醒着她无法摆脱的噩梦。
“看什么看！快刷！”一个管事嬷嬷的鞭子带着风声抽在她旁边的木盆上，溅起一片污水！
林妙妙猛地低下头，更加用力地刷着盘子。油污混合着汗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敢抬头，不敢看那些穿梭的太监宫女，不敢看那些挥舞铁勺的大师傅，更不敢看赵德胜那凶神恶煞的脸。
就在她几乎要被这巨大的落差和恐惧压垮时——
“哟！这不是咱们的‘救火英雄’吗？怎么？冷宫待不下去了，跑这儿来刷盘子了？”
一个油滑、熟悉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带着毫不掩饰的戏谑，在她头顶响起！
林妙妙浑身剧震！猛地抬头！
福公公！
他不知何时站在了她面前！背着手，脸上挂着那副万年不变的、令人胆寒的似笑非笑！他微微弯着腰，浑浊的小眼睛如同毒蛇的信子，精准地捕捉着她眼底的惊恐和狼狈！
“福……福公公……”林妙妙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里的盘子“哐当”一声掉进污水盆里。
“啧，小心点。”福公公慢悠悠地首起身，目光扫过她沾满油污的手和湿透的裤脚，嘴角的弧度更深了，“御膳房的水……可比冷宫深多了。丫头，好好干，别辜负了……皇后娘娘的‘恩典’。”
他刻意加重了“恩典”两个字，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狠狠扎进林妙妙的心脏！
说完，他不再看她，背着手，慢悠悠地踱步到正在灶台前指挥的赵德胜身边。
“老赵，忙着呢？”福公公笑眯眯地打招呼。
赵德胜那张凶神恶煞的脸瞬间堆满了谄媚的笑容，腰都弯了下去：“哎哟！福公公！您老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吩咐您让小的们跑腿就是了！”
“没事，路过，看看。”福公公摆摆手，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林妙妙的方向，“新来的那个……冷宫的丫头，干活还行？”
“嗨！一个晦气丫头！笨手笨脚的！能刷干净碗就不错了！”赵德胜满脸不屑。
“嗯……”福公公拖长了调子，手指轻轻敲了敲灶台边缘，“毕竟是皇后娘娘‘恩典’调来的，多少……给点活路。别……太苛责了。”他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赵德胜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点头哈腰：“是是是！福公公您说的是！小的明白！明白！”
福公公满意地点点头，又和赵德胜寒暄了几句，这才背着手，慢悠悠地踱出了御膳房，消失在油烟弥漫的门口。
林妙妙僵在污水盆边，浑身冰冷。福公公刚才的话……是在……“关照”她？还是……在警告赵德胜？他到底想干什么？！
她看着福公公消失的方向，又看看赵德胜那张重新阴沉下来的脸，再看看眼前堆积如山的脏污碗碟，一股巨大的、比冷宫更深的寒意，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彻底淹没。
这御膳房，哪里是什么油锅？分明是福公公精心为她打造的……新的棋局！而她，依旧是那颗身不由己、随时会被碾碎的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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