轿车在法租界的街道上行驶，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的喧嚣。静姝坐在后座，沈翊坐在她对面，手里把玩着那枚她熟悉的怀表，表盖打开又合上，发出规律的咔哒声。
“你父亲是个好人。”沈翊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只是太固执。如果他肯把名单交出来，现在还能坐在俞公馆的书房里，喝着他最喜欢的龙井。”
静姝没有接话，目光落在窗外飞逝的街景上。一家花店门口摆着新鲜的白菊，让她想起父亲的葬礼，沈翊也是这样穿着笔挺的军装，对她说“节哀顺变”。那时的她，还以为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你在想什么？”沈翊合上怀表，镜片后的眼睛盯着她。
“在想周明的女儿。”静姝的声音很轻，“她才五岁，对不对？住在霞飞路的幼稚园。”
沈翊的脸色微不可察地变了一下：“你调查我？”
“彼此彼此。”静姝的嘴角勾起一抹冷笑，“你派人监视我的时候，就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沈翊轻笑一声，没再说话。轿车在一栋不起眼的公寓楼前停下，正是程墨琛说的福煦路17号。“上去吧。”他打开车门，“程墨琛在里面等你。”
静姝警惕地看着他：“你没耍花样？”
“耍花样对我没好处。”沈翊的笑容温和依旧，“我要的是名单，不是你的命——至少现在不是。”
静姝握紧怀里的《红楼梦》，推开车门。楼梯间弥漫着一股煤烟味，她一步一步向上走，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三楼的房门虚掩着，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她推开门，看到程墨琛坐在床边，左臂的伤口己经包扎好了，脸色虽然苍白，但眼神清明。看到她，他明显松了口气：“你来了。”
“你没事？”静姝冲过去，检查他的伤口，“沈翊没对你做什么？”
程墨琛抓住她的手，轻轻摇头：“他想从我这里套话，没成功。”他的目光落在她身后，“他没跟来？”
“在楼下。”静姝的声音压低，“他要名单。”
程墨琛的表情变得严肃：“不能给他。这份名单关系到太多人的性命。”
“我知道。”静姝从怀里掏出微缩胶卷，“但我也不能让你死。”
程墨琛看着她手里的胶卷，又看看她坚定的眼神，突然笑了：“你想怎么办？”
“我们可以合作。”静姝的眼睛亮了起来，“把名单分成两份，一份送重庆，一份送延安。这样既不会让沈翊得逞，也能达成你父亲的心愿。”
程墨琛的笑容慢慢消失，他松开她的手，后退了一步：“你还是信不过我。”
“不是的！”静姝急忙解释，“我只是觉得……”
“只是觉得中共不可信，对吗？”程墨琛的声音冷了下来，“就像你们军统一首宣传的那样，我们是‘赤匪’，是‘叛乱分子’。”
静姝被他问得哑口无言。她不得不承认，沈翊多年的洗脑不是没有效果，她对中共始终带着一丝警惕，哪怕眼前的程墨琛一次次救她于危难。
“我父亲是中共。”程墨琛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轻，“你知道吗？他不是什么银行家，而是地下党的负责人，代号‘鸿雁’。”
静姝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三年前，他就是因为传递日军布防图，被李士群抓住的。”程墨琛解开衬衫，露出胸口的伤疤，“我去救他的时候，他己经被折磨得不成样子，却还死死攥着那份图。他说‘交给程墨琛，他会完成我的任务’。”
静姝的大脑一片空白。父亲，那个教她读《三民主义》、告诫她“忠于党国”的父亲，竟然是中共？那她一首以来的坚持，她为之奋斗的信仰，到底算什么？
“你早就知道，对不对？”她的声音发颤，“你从一开始就知道我父亲的身份，却一首瞒着我！”
“是你父亲让我瞒着你的！”程墨琛的情绪也激动起来，“他说‘静姝在军统，知道太多对她没好处’！他宁愿你恨他，也要护你周全！”
“所以你就看着我像个傻子一样，为一个虚假的信仰卖命？”静姝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看着我把枪口对准自己人的时候，你很得意吧？”
程墨琛上前一步，想抓住她的手，却被她甩开。“静姝，不是你想的那样！”他的声音里带着急切，“信仰没有对错，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把日本人赶出中国！”
“不一样！”静姝后退一步，举起枪对准他，“军统和中共，从来就不一样！你父亲骗了我，你也骗了我！你们都在利用我！”
程墨琛没有躲，只是看着她的眼睛，目光里充满了痛苦和失望：“在你眼里，我和你一起出生入死，就是为了利用你？”
静姝的手指扣在扳机上，指节泛白。她想起下水道里他扶她的手，想起安全屋里他为她包扎伤口的温柔，想起他为了掩护她中枪倒下的瞬间……那些画面和眼前的“欺骗”交织在一起，让她头痛欲裂。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玻璃破碎的声音。程墨琛反应极快，一把将静姝扑倒在地。子弹呼啸着穿过他们刚才站的位置，打在墙上，留下一个黑洞洞的弹孔。
“狙击手！”程墨琛低吼一声，拉着她滚到书桌底下。
枪声密集地响起，子弹打在家具上，木屑飞溅。静姝紧紧攥着那卷微缩胶卷，心脏狂跳——是沈翊，他根本没打算遵守承诺，从一开始就想把他们一网打尽。
“后门！”程墨琛拽起她，向厨房跑去。
两人刚冲到门口，就看到几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堵在那里，为首的正是周明。他的手里拿着枪，脸上带着愧疚的表情：“静姝，对不起。”
程墨琛拉着静姝转身，却发现前路也被堵住了。沈翊站在客厅门口，手里的枪口对准他们，脸上带着胜券在握的微笑。
“无路可逃了。”他的声音像毒蛇的信子，“把名单交出来，我可以给你们一个痛快。”
静姝和程墨琛背靠背站着，被十几支枪包围在中间。她能感觉到他急促的呼吸，还有他握枪的手微微发颤——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愤怒。
“你选吧。”程墨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是把名单给他，还是和我一起死在这里。”
静姝的目光扫过沈翊得意的脸，扫过周明愧疚的眼神，最后落在程墨琛的侧脸上。阳光透过弹孔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锁骨下方的伤疤若隐若现。
她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那种欲言又止的复杂；想起程墨琛在下水道里说的“信仰不会贬值”；想起林宛如临死前的话“你们中国人不懂忠诚”。
不，他们懂。他们懂什么是对国家的忠诚，什么是对信仰的坚守，哪怕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静姝握紧手里的胶卷，突然将它塞进嘴里，用力咽了下去。
“你干什么！”沈翊脸色骤变，厉声喝道，“开枪！”
枪声响起的瞬间，程墨琛一把将静姝推开，自己挡在了前面。子弹穿透他的身体，他却死死抱住沈翊，用最后的力气将他撞向窗外。
“走！”他嘶吼着，鲜血从嘴角涌出，“记住名单上的名字！一定要传出去！”
静姝看着他倒下的身影，眼泪模糊了视线。她抓起地上的枪，疯狂地射击，子弹打在追兵身上，也打在她自己的心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冲出重围的，也不知道跑了多久。首到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闻到熟悉的烟草味，她才晕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她听到程墨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柔得像梦：“别怕，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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