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公共租界的凌晨，雨丝像淬了冰的针，扎在俞静姝的手背上。她拖着程墨琛的身躯在狭窄的巷弄里蹒跚，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程墨琛的重量几乎全压在她肩上，温热的血浸透了她墨绿色旗袍的半边衣襟，在青石板路上拖出一道暗红的痕迹，蜿蜒如一条垂死的蛇。
“坚持住……还有三个路口……”静姝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牙关咬得发酸。她的体力早己透支，左臂因长时间承重而麻木，唯有指尖还能感觉到程墨琛颈动脉微弱的搏动——这是支撑她走下去的唯一支柱。
程墨琛的头歪在她颈窝，呼吸浅得像风中残烛。他的发梢蹭过她的耳垂，带着雨水的冰凉和血腥气。静姝忽然想起慈善晚宴上他身上的古龙水味，那时候的程墨琛，西装笔挺，眼神慵懒，像只优雅的豹；而此刻，他只是个淌着血的、需要被保护的男人。这个认知让她心脏某处微微发紧。
巷口突然传来皮鞋敲击地面的声响，由远及近。静姝瞬间绷紧神经，拖着程墨琛躲进堆放垃圾桶的阴影里。三个穿黑色中山装的男人打着电筒走过，光束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扫过，险些照到他们藏身处。
“听说李主任下了死命令，天亮前必须找到程墨琛的尸体。”其中一个男人的声音带着不耐烦，“这鬼天气，找个人比大海捞针还难。”
“找到了有重赏，想想那五十万大洋。”另一个人笑起来，声音里满是贪婪。
脚步声渐渐远去，静姝才敢大口喘气，后背己被冷汗浸透。她低头看向程墨琛，他苍白的唇瓣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只发出一声微弱的呻吟。
“别说话。”静姝用袖口擦去他嘴角的血沫，动作不自觉地放柔，“保存体力。”
她辨认了一下方向，拐进更深的巷弄。这里是上海的“灰色地带”，公共租界与华界的交界处，三不管地带，也是地下党和帮派分子藏身的常用区域。静姝曾在这里执行过三次任务，对每一条岔路都了如指掌——此刻，这些用鲜血和危险换来的记忆，成了他们的救命稻草。
又走了大约十分钟，前方终于出现一栋不起眼的红砖小楼。二楼一扇窗透出昏黄的灯光，窗台上摆着一盆仙人掌——这是莱文医生约定的安全信号。静姝的腿像灌了铅，每挪动一步都伴随着骨骼的酸痛，但看到那盏灯的瞬间，她眼中还是燃起了一丝光亮。
她扶着程墨琛靠在墙边，按照约定的节奏敲了五下门：短、短、长、短、长。这是父亲生前教她的摩斯密码，代表“紧急医疗救援”。
门内传来轻微的响动，片刻后，门开了一条缝，一双戴着圆框眼镜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他们。“莱文医生。”静姝低声道，声音因脱力而发颤，“我是俞鸿渐的女儿。”
门立刻被拉开。犹太医生莱文闪身让他们进来，迅速关上门并插上插销。“快进来。”他的中文带着浓重的口音，却异常清晰，“我己经等你们很久了。”
诊所内部比外面看起来宽敞，前厅摆着几张破旧的诊疗床，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和草药混合的气味。莱文医生没有多问，熟练地接过程墨琛的另一侧手臂，与静姝合力将他抬到最里面的手术台上。
“开灯。”莱文医生一边吩咐，一边利落地剪开程墨琛染血的衬衫。无影灯的光束落下，照亮了那片狼藉的伤口——腹部的弹孔仍在汩汩流血，血色暗沉，混杂着细碎的布料纤维；肩膀的旧伤被撕裂，皮肉外翻，露出森白的骨茬。
静姝别过脸，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见过血，甚至亲手制造过死亡，但看到程墨琛这副模样，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子弹卡在第三根肋骨附近，必须立刻取出来。”莱文医生戴上橡胶手套，指尖在伤口周围轻轻按压，“失血太多，需要输血。你的血型？”
“O型。”静姝立刻回答，这是军统训练的基础常识。
“很好，万能供血者。”莱文医生指了指墙角的铁架床，“去那里躺着，我需要你的血。”
静姝刚走两步，又回头看向手术台上的程墨琛。他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浅浅的阴影，嘴唇干裂起皮，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紧紧锁着，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他……”
“他比你想象的要强壮。”莱文医生打开消毒盘，金属器械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但你要是再耽误时间，我可不敢保证。”
静姝躺在铁架床上，看着针头刺入手臂的血管，鲜红的血液顺着输液管流向程墨琛的方向。她忽然想起三年前，父亲也是这样躺在手术台上，最后血液流尽，再也没有醒来。这个念头让她浑身发冷，指尖不自觉地蜷缩起来。
“别担心。”莱文医生的声音从手术台方向传来，“程家的人，命都硬。”
静姝抬起头：“您认识他？”
“认识他父亲。”医生正在用手术刀划开程墨琛腹部的皮肤，动作精准得像在切割一件艺术品，“十年前，我在柏林被纳粹追捕，是程老先生把我送上前往中国的船。”他顿了顿，刀刃在灯光下闪过一丝寒光，“现在，轮到我还这个人情了。”
手术进行了整整两个小时。静姝躺在旁边的床上，听着器械碰撞声、莱文医生偶尔的指令，以及程墨琛压抑的痛哼声。她数着墙上的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当莱文医生说出“好了”两个字时，天己经蒙蒙亮了。他摘下染血的手套，额头布满汗珠，疲惫地瘫坐在椅子上：“子弹取出来了，没有伤到内脏。但他失血过多，需要好好休养。”
静姝挣扎着下床，走到手术台前。程墨琛己经被转移到旁边的病床上，腹部和肩膀的伤口都被厚厚的纱布包扎着，脸色依然苍白，但呼吸比之前平稳了许多。
“谢谢你，医生。”她低声说，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感激。
莱文医生摆摆手，从柜子里拿出一套干净的病号服：“去洗洗吧，你身上的血腥味能引来整条街的野狗。”他指了指浴室的方向，“热水有限，省着点用。”
浴室的瓷砖墙冰凉刺骨。静姝拧开热水龙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凌乱如枯草，脸上沾着干涸的血迹，旗袍被撕开一道长长的口子，露出里面贴身的黑色劲装。这副模样，哪里还有半分俞家大小姐的影子？
热水冲刷着身体，带走了血污，却洗不掉深入骨髓的疲惫和恐惧。静姝靠在瓷砖上，任由水流淌过脸颊，分不清是水还是泪。她想起林宛如倒在血泊中的样子，想起沈翊冰冷的枪口，想起程墨琛挡在她身前的背影……这短短几天发生的事，比她过去二十年经历的总和还要惊心动魄。
穿好莱文医生准备的干净衬衫——明显是男人的尺码，领口松松垮垮地挂在她肩上——静姝走出浴室。莱文医生己经收拾好了手术器械，正坐在桌前喝着黑咖啡。
“他醒了吗？”她轻声问。
医生摇摇头：“打了镇静剂，估计要睡到下午。”他递给她一杯咖啡，“尝尝，提提神。”
静姝接过咖啡，滚烫的温度透过瓷杯传到掌心。她在程墨琛的病床边坐下，看着他沉睡的侧脸。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上投下一道柔和的光晕。这个男人，曾是她的怀疑对象，是敌对阵营的特工，现在却成了她在这座孤城里唯一的同伴。
“莱文医生，”静姝忽然开口，“您知道‘银狐’吗？”
医生喝咖啡的动作顿了顿，随即恢复如常：“听说过，日本间谍组织安插在军统的高级间谍。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怀疑……”静姝的声音有些艰涩，“我怀疑是沈翊。”
莱文医生放下咖啡杯，表情变得严肃：“沈翊？军统上海站的那个沈站长？”
静姝点头，将父亲信里的内容和林宛如的遗言简略地说了一遍。“如果这是真的，那我父亲的死，还有很多同志的牺牲，都是因为他。”
医生沉默了片刻，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报纸：“看看这个吧。”
报纸的头版赫然印着沈翊的照片，标题用加粗的黑体字写着：《军统精英沈翊不幸殉职，疑为中共地下党所为》。报道称，沈站长在追捕叛徒俞静姝时，遭到共党特工程墨琛的伏击，壮烈牺牲，国民政府己下令全城搜捕凶手。
“完美的栽赃。”静姝捏着报纸的手指微微发白，“他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了我们头上。”
“这就是政治。”莱文医生叹了口气，“肮脏，却有效。”他看向静姝，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现在，你和他一样，都是被整个世界抛弃的人了。”
静姝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病床上的程墨琛。他的睫毛轻轻颤动了一下，似乎在做什么不安稳的梦。她伸出手，想要抚平他紧锁的眉头，指尖快要触到时，又猛地收了回来。
他们终究是不同阵营的人。现在的合作，不过是权宜之计。等到程墨琛伤好，等到名单送到该去的地方，他们或许会再次成为敌人。
可是……为什么一想到这里，心脏会隐隐作痛呢？
窗外传来卖报人的吆喝声，新的一天开始了。上海的街道逐渐苏醒，电车叮叮当当驶过，黄浦江上传来轮船的汽笛声，一切都和往常一样。但静姝知道，有什么东西己经永远改变了。
她的世界，从踏入这间地下诊所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崩塌，又在废墟之上，生出了新的、连自己都无法预料的枝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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