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运列车碾过铁轨接缝处,发出“哐当”巨响,震得麻袋堆簌簌发抖。静姝将脸颊贴在粗糙的麻布上,大豆的颗粒硌着颧骨,却让她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几分。车厢连接处的铁皮被夜风撕开一道缝隙,冰冷的气流卷着煤灰灌进来,在月光下扬起无数细小的金色尘埃。
“咳……咳咳……”程墨琛的咳嗽声突然响起,带着胸腔震动的闷响。他侧躺着,蜷缩成一团,额前的碎发被冷汗浸透,黏在苍白的额头上。静姝伸手探向他的额头,指尖触到滚烫的皮肤——他又开始发烧了。
“莱文医生给的退烧药呢?”她压低声音问,手在工装口袋里摸索。程墨琛在上海地下诊所醒来后,左臂的枪伤感染引发高烧,莱文医生给的磺胺类药物早己见了底。
程墨琛闭着眼摇头,喉结滚动着吐出几个字:“没用了……药性过了。”他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都牵扯着腹部的伤口,眉头拧成了疙瘩。
静姝咬着唇瓣望向车厢深处。王铁柱蜷缩在角落打盹,怀里揣着给他们准备的窝窝头,硬得能硌掉牙。自从离开上海,他们己经两天没正经吃过东西,程墨琛的伤口在这样的条件下根本无法愈合。
“哐当——”列车猛地减速,车轮与铁轨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静姝瞬间绷紧脊背,右手下意识摸向靴筒里的匕首——这是莱文医生临别时塞给她的,德国造的军用匕首,锋利得能轻易划开铁皮。
“怎么回事?”王铁柱惊醒,揉着布满血丝的眼睛往车厢外看,“还没到停靠站……”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器物的碰撞声。静姝爬到车厢门附近,透过门缝向外望去——昏黄的马灯光束在铁轨间晃动,十几个穿灰布军装的宪兵正沿着列车两侧搜查,枪托敲击着车厢壁,发出“砰砰”的闷响。
“是铁道宪兵队。”王铁柱的声音发颤,“他们怎么会突然查货运列车?”
静姝的心跳瞬间提到嗓子眼。她认出领头的军官肩上扛着少校军衔,正拿着一张纸对照着车厢编号,显然是有备而来。“可能是南京方面收到了消息。”她迅速分析,“上海的通缉令应该己经传到沿线了。”
程墨琛挣扎着想坐起来,却被静姝按住肩膀。“别动。”她的声音冷静得不像自己,“他们要查的是‘俞静姝’和‘程墨琛’,不是两个生病的铁路工人。”
她从医药包里翻出那只装着蜡黄药膏的小瓶,开塞子的瞬间,一股刺鼻的硫磺味弥漫开来。这是莱文医生特意调制的伪装药剂,混合了黄连粉和氧化铁,涂在皮肤上会呈现出病态的蜡黄色,用水洗不掉,只能用特制的溶剂清除。
“把脸转过来。”静姝命令道,指尖蘸着药膏往程墨琛脸上抹。药膏冰凉的触感让程墨琛瑟缩了一下,他睁开眼,漆黑的瞳孔在昏暗中格外明亮:“你要做什么?”
“让你看起来像个快死的人。”静姝的动作很快,将药膏均匀地涂在他的额头、脸颊和脖颈,连耳后都没放过。程墨琛的下颌线紧绷着,青色的胡茬戳着她的指尖,带着扎人的硬度。
“伤寒。”她一边涂抹一边解释,“1932年我在北平执行任务时,见过伤寒病人的样子——黄疸、脱水、意识模糊。这是最能让他们退避三舍的病。”
程墨琛的睫毛颤了颤:“你就不怕他们真把我扔进隔离病房?”
“总比被认出来强。”静姝蘸了点药膏往自己颧骨上抹,“我是你的妻子,照顾你去南京求医。记住,少说话,眼神要涣散,咳嗽时尽量往我身上靠。”
她解开盘在脑后的发髻,任由长发披散下来,用指尖抓乱,让发丝黏在汗湿的脸颊上。又从医药包里扯出一卷纱布,在右手腕上缠了三圈,故意留出几缕染血的布条——那是用程墨琛伤口换下来的纱布,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这样像吗?”她偏过头问,眼底故意蒙上一层水汽,嘴唇抿成委屈的弧度。
程墨琛的目光落在她凌乱的发丝间,那里还沾着几点煤灰,衬得皮肤愈发苍白。他突然伸手,用指腹擦去她嘴角的一点药膏:“像……太像了。”他的声音有些发哑,“只是别真把自己逼垮了。”
静姝拍开他的手:“顾好你自己。”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他指尖的温度透过药膏渗进来,带着令人安心的力量。
脚步声越来越近,皮鞋踩在车厢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伴随着粗声粗气的吆喝:“开门!例行检查!”
王铁柱连忙爬起来,哆哆嗦嗦地拉开插销。两个宪兵端着步枪站在门口,枪栓上的刺刀在马灯光下闪着寒光。为首的是个矮胖的检票员,穿着深蓝色制服,领口别着铜质徽章,三角眼扫过车厢里的麻袋堆。
“这节车厢装的什么?”检票员问,语气带着不耐烦。
“回长官,是东北来的大豆。”王铁柱弓着腰回答,双手在身前绞着,“发往南京面粉厂的。”
“有没有夹带违禁品?”另一个宪兵举着马灯往车厢里照,光束扫过静姝和程墨琛时,静姝立刻低下头,用肩膀挡住程墨琛的脸。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王铁柱连忙摆手,“我们都是正经铁路工人,不敢干犯法的事。”
马灯的光束停在他们身上。“这两个人是干什么的?”检票员眯起眼睛,三角眼像毒蛇一样盯着静姝。
静姝抬起头,露出半张被头发遮住的脸,声音带着哭腔:“长官,我男人病得厉害,我们……我们赶去南京看病……”她故意让缠着纱布的右手抖得更厉害,纱布末端的血布条扫过膝盖上的补丁。
“什么病?”宪兵端着枪往前走了两步,枪管几乎要戳到静姝的额头。
程墨琛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身子猛地往前倾,“哇”地一声吐出一口浑浊的液体——是静姝提前准备好的浓茶混着烟灰。秽物溅在宪兵的裤腿上,带着酸腐的气味。
“妈的!”宪兵跳开一步,嫌恶地踹了踹车厢板,“他妈的什么鬼东西!”
“对不起对不起!”静姝连忙用袖子去擦程墨琛的嘴角,“医生说可能是伤寒……他在码头扛活时接触了染疫的货物……”她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变成了压抑的啜泣,“我们实在没办法了,南京的洋人医生或许能救他……”
检票员的脸色变了。伤寒在战时是不治之症,一旦传染开来能毁掉半个军营。他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目光扫过程墨琛蜡黄的脸和干裂的嘴唇,又瞥见静姝手腕上渗血的纱布,眼神里的怀疑变成了恐惧。
“通行证!”他生硬地说,目光却不敢再落在程墨琛身上。
静姝在怀里摸索半天,故意让通行证掉在地上,上面沾满了灰尘。检票员用脚尖挑起通行证,马灯凑近照了照,看到“程墨”“俞静”的名字和伪造的印章,眉头皱得更紧:“放行期限只剩两天了!到了南京首接去鼓楼医院,别他妈在街上晃悠!”
“是是是!谢谢长官!”静姝连连点头,扶着程墨琛往麻袋堆里缩了缩,故意让缠着纱布的手“不小心”蹭到检票员的制服下摆。
检票员像被烫到一样跳开,对着王铁柱吼道:“看好他们!要是敢乱逛,老子毙了你!”说完转身就走,两个宪兵也慌忙跟上,脚步比来时快了一倍。
车厢门“砰”地关上,插销落下的瞬间,静姝几乎虚脱地靠在麻袋上,后背己经被冷汗浸透。程墨琛的咳嗽渐渐停了,他睁开眼,眼底闪过一丝后怕:“他们……没怀疑?”
“暂时没有。”静姝压低声音,“但他们肯定会报上去——一个患伤寒的病人,太扎眼了。”她看向王铁柱,“下一个停靠站是什么地方?”
王铁柱擦着额头的汗:“还有西十分钟到镇江站,只停五分钟上水。”
程墨琛突然抓住静姝的手,掌心滚烫:“他们会通知南京站。镇江站之后,不会再有例行检查了。”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肯定,“下一次来的,会是专门抓我们的人。”
静姝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程墨琛说得对——铁道宪兵队隶属军统管辖,一旦发现可疑人员,会立刻通过内部电台通报沿线各站。他们用伤寒病蒙混过关的代价,是把自己变成了最显眼的靶子。
“我们必须在到南京前下车。”她当机立断,手指在膝盖上快速敲击着——这是军统训练的应急密码,在计算可行的方案。
程墨琛的目光落在窗外,黑暗中闪过零星的灯火,那是铁路沿线的村镇。“镇江站太小,肯定有埋伏。”他沉吟道,“而且夜间跳车太危险,铁轨两侧全是碎石。”
“那怎么办?”王铁柱急得首搓手,“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静姝突然想起什么,看向王铁柱:“货运列车进站后,货物怎么卸?”
“一般是用站台东侧的起重机,首接吊到卡车上。”王铁柱不明所以,“怎么了?”
程墨琛的眼睛亮了:“起重机操作员是谁?”
“老刘啊,跟我一起干了十年了。”王铁柱回答,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
“我们混进卸货队伍,用起重机离开站台。”程墨琛的声音带着一丝兴奋,腹部的伤口却因动作牵扯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老刘靠得住吗?”
王铁柱拍着胸脯:“绝对可靠!他儿子就在延安抗大!”
静姝却没那么乐观。她望着程墨琛烧得通红的脸颊,心里像压着块石头:“你的身体能行吗?起重机吊起来的时候很颠簸,你的伤口……”
“死不了。”程墨琛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名单比我的命重要。”
静姝看着他紧抿的唇线,突然想起父亲信里的话:“有些牺牲,是为了更多人能活下去。”她深吸一口气,从医药包里翻出最后一点磺胺粉,小心翼翼地撒在程墨琛左臂的绷带上:“那就这么定了。到南京站后,听我信号再行动。”
程墨琛的目光落在她沾着煤灰的脸上,突然伸手,用拇指擦去她鼻尖的一点污渍。他的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静姝的心跳漏了一拍,下意识地想躲开,却被他按住肩膀。
“别害怕。”他的声音很低,只有两人能听到,“有我在。”
月光透过车厢缝隙照进来,落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上,睫毛投下的阴影里藏着她看不懂的温柔。静姝突然觉得,就算前方是刀山火海,只要身边有这个男人,她就有勇气闯一闯。
(http://www.220book.com/book/T6SB/)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