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重新加速，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恢复了规律的节奏。王铁柱靠在麻袋上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静姝将水壶递到程墨琛嘴边，看着他小口地喝水，喉结滚动的弧度在月光下格外清晰。
“你父亲……”程墨琛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他教我的第一堂课，就是伪装。”
静姝的手顿了一下。自从在上海地下诊所听到程墨琛说父亲是他的入党介绍人，这个问题就一首盘旋在她心头，却始终没勇气问出口。
“什么时候的事？”她轻声问，目光落在程墨琛锁骨处的疤痕上——那里有一道月牙形的伤疤，是子弹擦过留下的，边缘己经泛白。
程墨琛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遥远的往事：“民国二十一年，我刚从柏林留学回来，在上海交通大学教物理。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公式和定理，觉得救国就是办实业、兴教育。”他的嘴角勾起一抹自嘲，“现在想想，那时候的想法太天真了。”
“是我父亲改变了你？”
“嗯。”程墨琛点头，声音里带着怀念，“他找到我的时候，穿着一身笔挺的西装，戴着金丝眼镜，像个典型的银行家。他没说自己是谁，只是问我：‘你觉得，一个物理学家能阻止日军的坦克吗？’”
静姝想象着父亲的样子，突然觉得陌生又熟悉。她记忆中的父亲总是沉默寡言，书房里堆满了经济类书籍，从未跟她谈论过政治。可在程墨琛的描述里，父亲却像个运筹帷幄的战士，用智慧和勇气在黑暗中开辟道路。
“他带我去了闸北的贫民窟。”程墨琛的声音低沉下来，“那里住着很多从东北逃来的难民，孩子们吃不饱饭，冬天只能盖着破麻袋睡觉。我父亲指着那些孩子说：‘程墨，你学的知识很重要，但现在的中国，更需要有人站出来，挡住侵略者的枪口。’”
静姝的眼眶有些发热。她从未见过那样的父亲，也从未想过父亲坚硬外壳下藏着这样柔软的慈悲。
“他教你情报工作？”
“手把手教。”程墨琛的指尖划过胸前的旧伤，那里有一道狰狞的疤痕，像一条蜈蚣，“密码学、跟踪与反跟踪、伪装术……他说，做情报工作就像走钢丝，既要大胆，又要心细。”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愧疚：“我胸前的伤，是三年前为了掩护他才留下的。”
静姝的心脏猛地一缩：“三年前？我父亲牺牲前？”
“嗯。”程墨琛的声音发哑，“那天我们在霞飞路的咖啡馆接头，被76号的人盯上了。我让他先走，自己引开追兵，结果被李士群的人抓住，关在76号的地下室里。”
他的指尖轻轻抚摸着那道疤痕，仿佛在触碰那段痛苦的记忆：“他们用烧红的烙铁烫我，问我父亲的下落。我说不知道，他们就往我指甲缝里钉竹签……”
静姝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她见过军统审讯犯人的手段，却没想过程墨琛经历过这样的酷刑。她看着他平静的侧脸，突然明白那些伤疤下藏着怎样的隐忍。
“你为什么不招供？”她的声音发颤，“那时候你才二十几岁……”
“因为你父亲说过，信仰比生命重要。”程墨琛睁开眼，眼底闪着坚定的光，“他说，我们追求的不是个人的自由，而是整个民族的解放。就算我死了，还有千千万万个像我一样的人会站起来。”
静姝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一首以为父亲的死是一场意外，却没想到背后藏着这么多惊心动魄的故事。而眼前这个男人，为了保护她的父亲，忍受了非人的折磨，却从未在她面前流露过半分痛苦。
“对不起……”她哽咽着说，“我以前……还怀疑过你是汉奸。”
程墨琛轻笑一声，伸手擦掉她的眼泪，指尖带着滚烫的温度：“换作是我，也会怀疑。我们都戴着面具生活，不是吗？”
他的指尖划过她的脸颊，停在她的唇瓣上，动作轻柔得像羽毛拂过。静姝的心跳骤然加速，呼吸变得急促，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血腥味和药味混合的气息，那是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味道。
“你父亲临终前……”程墨琛的声音突然低了下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他说，让我照顾好你。他说你性子太倔，容易吃亏。”
静姝的心脏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原来父亲早就安排好了一切，原来她和程墨琛的相遇，从一开始就是命中注定。
“他还说……”程墨琛的喉结滚动着，似乎在压抑着什么，“他以你为荣。”
这六个字像一道暖流，瞬间涌遍静姝的西肢百骸。父亲去世三年，她无数次在夜里梦见他，却从未听到过一句肯定。而现在，这句迟到了三年的夸奖，从程墨琛口中说出来，带着穿透一切的力量。
“谢谢。”她哽咽着说，紧紧抓住程墨琛的手，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程墨琛反手握紧她的手，掌心的枪茧硌着她的皮肤，却让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我们会完成他的遗愿。”他的声音坚定，“把名单送到延安，让那些叛徒付出代价。”
静姝用力点头，眼泪却掉得更凶。在这列疾驰的火车上，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她仿佛与父亲的灵魂重逢，与程墨琛的信仰相遇。那些曾经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党派分歧、身份差异，在这一刻都变得微不足道。
因为他们都在为同一个目标奋斗——让侵略者滚出中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快看！南京站到了！”王铁柱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一丝紧张。
静姝和程墨琛同时抬头，望向窗外。黑暗中出现一片密集的灯火，铁轨两侧站满了穿灰布军装的宪兵，马灯的光束像探照灯一样扫过火车，气氛肃杀得让人窒息。
程墨琛的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比我们预想的还要多。”
静姝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眼底的脆弱被坚定取代：“准备行动。”她从靴筒里拔出匕首，塞进程墨琛手里，“防身用。”
程墨琛握住匕首，冰凉的金属触感让他的眼神更加锐利。他最后看了静姝一眼，目光里带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像是嘱托，又像是告别。
静姝知道，从火车停稳的那一刻起，他们将面临一场生死考验。但她不再害怕，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在战斗。
父亲的信仰在她血脉里流淌，程墨琛的勇气在她身边支撑。就算前方是万丈深渊，她也会和他一起跳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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