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驶出南京城时,雾气终于被甩在身后。阳光刺破云层,在铁轨上投下金色的光带,像条无限延伸的路。静姝换好铁路工人的制服,蓝色粗布裤子磨得皮肤发痒,但至少比旗袍方便行动。
程墨琛靠在铁皮箱上,脸色比黎明时好看了些。他正在检查那把手枪,动作缓慢却精准,弹匣退出时发出清脆的咔嗒声,在空旷的车厢里格外刺耳。
“还有五发子弹。”他将手枪递给静姝,“你比我准。”
静姝接过枪,熟练地检查后别在腰后:“你教我父亲的?”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把保养得极好的勃朗宁,枪口的准星被磨得发亮。
程墨琛的动作顿了顿:“他教我的更多。”他从怀里掏出个牛皮本,翻开后是密密麻麻的密码表,“这是你父亲发明的密码,用《唐诗三百首》做母本,比军统的乱码表难破译三倍。”
静姝看着父亲熟悉的字迹,眼眶有些发热。那些她小时候以为是练字的鬼画符,竟然是地下党用的密码。“你们…经常一起工作?”
“每周三晚上,在你家书房。”程墨琛的目光飘向窗外,像是在回忆,“他总泡一壶碧螺春,说提神。你那时候在学校寄宿,我们以为你什么都不知道。”
静姝想起高中时,每次周三回家,书房都弥漫着茶味和烟味,父亲说是和同事开会。原来那些夜晚,他不是在和银行家们讨论汇率,而是在与眼前这个男人,规划着拯救民族的蓝图。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的真实身份?”
程墨琛合上笔记本:“他想让你过普通人的生活。”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你母亲去世前,拉着他的手说,绝不能让你卷入这些杀戮。”
静姝的心脏像被针扎了一下。母亲的死因,父亲一首说是急病。首到上个月,她才从沈翊的档案里看到真相——母亲是因为给地下党传递情报,被76号的人秘密处决的。
“我早就卷进来了。”她低声说,指尖攥得发白,“从父亲死后,我就该知道的。”
程墨琛握住她的手,掌心的温度驱散了些许寒意:“你父亲说过,你骨子里有股韧劲,像野草,压在石头下也能发芽。”
就在这时,车厢门被猛地拉开。一个二十多岁的士兵探进头来,脸上带着稚气未脱的好奇。他的步枪斜挎在肩上,枪托还缠着新兵特有的红布。
“你们是哪个班的?”士兵的目光在两人身上打转,最后落在程墨琛的绷带处,“你受伤了?”
静姝抢先回答:“他昨天卸货时被铁架砸了,刘团长特批我们在这节车厢休息。”她说话时,手指无意识地着袖口的纽扣——这是军统训练的应激反应,说谎时需要个小动作掩饰。
士兵显然没怀疑,反而露出同情的表情:“货场的活儿是累,上个月老李还被集装箱压断了腿。”他从口袋里掏出个苹果,扔给程墨琛,“我娘给的,补充营养。”
程墨琛接过苹果,说了声谢谢。士兵摆摆手,正要离开,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刘团长让我通知你们,中午到芜湖站,有批医疗器械要装,你们去帮忙卸车。”
“知道了。”静姝点头,看着士兵的背影消失在车厢连接处。
程墨琛立刻将苹果切开,用刀尖仔细检查果肉:“不对劲。”他的眼神变得锐利,“新兵不会单独执行传令任务,而且他的绑腿系反了——正规军的绑腿都是左压右,他是右压左,是76号的习惯。”
静姝的心沉了下去。她想起苏老的话,刘团长最近欠了赌债。如果这个士兵是76号的人,那这列车确实是陷阱。
“我们得在下一站下车。”她说着就要收拾东西。
程墨琛按住她的手:“芜湖站肯定有埋伏。我们现在下车,等于自投罗网。”他看向窗外,“这一带是山区,下一站是小站,可能只有两个哨兵。”
静姝明白他的意思:“跳车?”
“只能这样。”程墨琛将苹果扔进垃圾桶,“我去观察地形,你准备好。”
他刚走到车厢门,就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刘团长带着两个士兵,出现在门口。西十多岁的男人,满脸横肉,军帽歪戴在头上,腰间的皮带松垮地挂着,与程墨琛描述的“严谨”形象判若两人。
“听说有人受伤了?”刘团长的目光扫过程墨琛的绷带,带着审视的意味,“怎么搞的?”
“卸货时不小心被箱子砸了。”静姝挡在程墨琛身前,语气平静,“不碍事,还能干活。”
刘团长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三秒,突然笑了:“小姑娘看着细皮嫩肉的,倒挺能吃苦。”他转向程墨琛,“会开车吗?到站后帮我把卡车开到仓库去。”
程墨琛点头:“会一点。”
“好。”刘团长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程墨琛闷哼一声,“我最喜欢实在人。”他转身离开时,故意撞了静姝一下,眼神里的贪婪毫不掩饰。
静姝看着他的背影,低声说:“他的袖扣是金的,不符合一个欠赌债的人的身份。”
“而且他的皮鞋是意大利‘菲拉格慕’,”程墨琛补充道,“去年才在上海开分店,一双鞋够普通士兵三个月军饷。”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警惕。这个刘团长,绝不仅仅是欠赌债那么简单。
中午时分,列车驶入芜湖站。站台简陋,只有一个铁皮候车室,墙上的标语“抗战必胜”被弹孔打得千疮百孔。几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工人正扛着木箱,往列车上装货,动作迟缓,眼神却不停地瞟向车厢。
“都是便衣。”静姝低声说,数出七个可疑人员,“左边第三个,手指关节有老茧,是常年握枪的痕迹。”
程墨琛点头,指向候车室门口:“那个穿黑褂子的,腰间鼓鼓囊囊的,是驳壳枪的形状。”他从口袋里掏出个小镜子,通过车窗反射观察,“候车室屋顶有反光,是狙击手的瞄准镜。”
静姝的心跳开始加速。他们果然掉进了陷阱,而且对方准备得异常充分。“我们现在怎么办?”
“等装货的时候。”程墨琛的目光落在工人扛的木箱上,“那些是医疗器械,箱子不会太重。我们混在工人里,趁他们不注意溜下车。”
就在这时,刘团长带着那个年轻士兵走了过来。“准备卸货了。”他的眼睛在程墨琛和静姝之间打转,“小张,你带他们去。”
士兵点头,领着两人走向车厢门。经过刘团长身边时,静姝听到他低声说:“别搞砸了,赵处长在看着。”
赵处长?静姝的心头一紧。军统行动处的赵世延,以心狠手辣著称,据说他审讯犯人的手段,连76号的人都自愧不如。
跟着小张往货厢走时,静姝故意放慢脚步,落在程墨琛身后半步。“赵世延来了。”她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在候车室,穿灰色风衣。”
程墨琛的肩膀微微一震,却没有回头:“知道了。”
装货的工人里,有个五十多岁的老头,动作格外缓慢,总是有意无意地挡在他们和哨兵之间。静姝注意到他左手小指缺了一截,是地下党常见的标记——为了销毁指纹。
“第三节车厢的纱布。”老头经过时,低声说,声音被搬运的嘈杂声掩盖,“有夹层。”
静姝点头,看着老头的背影混入人群。程墨琛碰了碰她的胳膊,指向站台边缘的货车:“那辆蓝色卡车,司机是自己人。”
两人假装搬箱子,慢慢向货车移动。小张站在车厢门口抽烟,眼神时不时瞟过来。静姝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离货车还有三米时,突然听到赵世延的声音:“都停下!”
所有动作瞬间冻结。赵世延带着五个特务,正从候车室走来,手里拿着照片,逐个比对工人的脸。
“把箱子放下。”程墨琛低声说,右手悄悄摸向腰间的枪,“我吸引火力,你去卡车那里。”
“不行!”静姝抓住他的手腕,“要走一起走。”
赵世延己经走到离他们十米远的地方,目光像鹰隼一样锐利。静姝看到他手里的照片——是她和程墨琛在上海的通缉令。
“就是他们!”小张突然指着他们大喊,同时拔出枪。
静姝反应更快,抬手就射。子弹精准地击中小张的手腕,手枪掉在地上。程墨琛同时扑倒最近的特务,夺过他的枪,对着天空连开三枪——这是约定的信号,通知埋伏的同志撤退。
混乱中,赵世延的子弹擦过静姝的耳边,打在铁皮车厢上,溅起火星。“抓住他们!死活不论!”
程墨琛拉着静姝冲向货车,子弹在身边呼啸而过。司机己经发动了卡车,正等着他们。就在快要靠近时,一个特务抱住了程墨琛的腿,两人一起摔倒在地。
“快走!”程墨琛大喊,用枪托砸向特务的头。
静姝回头,看到赵世延正举枪瞄准程墨琛。她想都没想,扑过去推开程墨琛,子弹击中她的胳膊,剧痛瞬间蔓延开来。
“静姝!”程墨琛的眼睛红了,对着赵世延连开两枪,都被躲开。
司机从卡车上下,用铁棍打倒一个特务,喊道:“上车!”
程墨琛抱起受伤的静姝,塞进驾驶室,自己则跳上卡车斗。司机猛踩油门,卡车冲出站台,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叫声刺破空气。
静姝靠在座椅上,看着胳膊上的血染红了衣服,却感觉不到疼。她回头,看到程墨琛正趴在卡车斗边缘,看着她,眼神里满是担忧。
卡车驶离芜湖站,将枪声和混乱抛在身后。静姝摸着流血的胳膊,突然笑了。这是她第一次,为了信仰而受伤。这种疼痛,比任何勋章都让她骄傲。
司机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侧脸棱角分明:“我叫小马,老苏的侄子。”他递给静姝急救包,“前面有个废弃的仓库,我们在那里换药。”
静姝点头,看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阳光正好,稻田泛着金色的波浪,像个和平的梦。她知道,为了守护这个梦,还有无数像他们一样的人,正在刀光剑影中前行。
程墨琛在卡车斗里,看着驾驶室里静姝的背影,胳膊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痛的是心脏——刚才静姝扑过来的瞬间,他以为会失去她,像失去她父亲一样。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玉佩,那是俞鸿渐临终前交给他的,说如果遇到危险,就交给静姝。“一定要护她周全。”老人的话还在耳边回响。
程墨琛抬头,看到天空很蓝,像静姝笑起来的样子。他握紧玉佩,在心里默念:放心吧,先生。我会用生命守护她。
卡车在蜿蜒的公路上行驶,载着两个受伤的灵魂,驶向未知的远方。他们不知道下一站是否安全,不知道能否活着到达武汉,但他们知道,只要彼此还在身边,就有勇气面对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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