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中游的水雾像一匹被浸透水的黑缎，沉甸甸地压在江面上。静姝站在汉口码头的栈桥上，指尖捏着那张伪造的船票，边缘被汗水浸得发皱。票面上“林婉清 汉口药材商之女”的字样，是苏明远的人用特殊油墨印制的，遇水会浮现出地下党的联络暗号——此刻正随着江风里的潮气，在“林”字右下角透出个极小的五角星。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旗袍，领口别着的翡翠耳坠是唯一的首饰。这对耳坠在灯光下泛着暗绿色的光，与她刻意描深的眼线形成微妙的呼应，既符合药材商女儿的温婉，又藏着不易察觉的警惕。身后传来皮鞋敲击木板的声响，静姝回头，看到程墨琛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褂，扛着个破旧的帆布包，活像个在码头打零工的穷小子——这是他们约定的伪装，一个主，一个仆，便于在船上互相掩护。
“富士丸”就停在泊位上，黑色的船身像头蛰伏的巨兽，在雾中只露出模糊的轮廓。船舷上悬挂的日本国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旗面的褶皱里似乎藏着无数双眼睛。登船口的日军卫兵正逐一检查证件，刺刀在雾中闪着寒光，枪托上的樱花纹章沾着未干的露水。
“林小姐，请。”一个戴白手套的日本军官弯腰示意，军靴上的铜扣擦得锃亮。他的目光在静姝的翡翠耳坠上停留了两秒，嘴角勾起抹意味不明的笑，“您的药材很重要，船长特意吩咐过要妥善保管。”
静姝微微屈膝，用流利的日语回应：“有劳了，我父亲特意嘱咐，这批‘冷香丸’的药材必须恒温保存，否则药效会大打折扣。”她故意提到“冷香丸”，这是《红楼梦》里的药方，也是父亲批注本中反复出现的关键词，她想看看对方的反应。
军官的瞳孔果然收缩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请放心，我们有最好的冷藏舱。”他朝身后喊了声，“小野军医，来帮林小姐处理药材。”
一个穿白大褂的男人应声走来，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透着精明。他的胸牌上写着“军医 小野次郎”，左手无名指戴着枚樱花戒指，戒面内侧隐约有“7”的刻痕——与程墨琛腰侧的纹身编号一致。静姝的心跳漏了一拍，不动声色地将药箱递过去：“有劳军医了，里面的当归和麝香都是上品，怕冻着。”
小野接过药箱时，指尖有意无意地划过她的手腕，像在检查是否有武器。静姝能感觉到他手套下的指节突出，虎口处有常年握手术刀的老茧。“林小姐很懂药材？”小野的声音里带着试探，“这冷香丸的配方，据说源自《红楼梦》？”
“略知一二。”静姝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警惕，“家父是个红迷，总说里面藏着养生的奥秘。”
穿过甲板时，静姝的目光快速扫过货舱。数十个巨型木箱整齐码放，箱壁上印着“大日本陆军防疫给水部”的字样，角落用红漆标着“-8℃保存”。普通货船绝不会配备如此精密的温控设备，这里分明是个移动的细菌实验室。几个船员正用叉车搬运箱子，交谈声顺着风飘过来：“‘樱七号’的活性很不稳定，必须保持恒温……”“听说这批是南京送来的‘材料’，耐受性比上次的好……”
“樱七号”——这个词像根针，猛地刺进静姝的记忆。程墨琛的纹身编号、老赵打火机上的刻字、父亲批注本里反复出现的“七”，原来都指向同一个秘密。她假装整理旗袍下摆，废墟造梦师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指尖在口袋里按了三下微型发报机——这是告诉程墨琛，目标己确认，在冷藏舱附近。
与此同时，程墨琛正顺着船舷外侧的排水管道往上爬。冰冷的江水浸透了他的粗布短褂，伤口在盐水里像被撒了把盐，火辣辣地疼。他的指甲在锈迹斑斑的管道上抠出深深的印记，每向上挪动一寸，都要忍受金属摩擦伤口的剧痛。半小时前，他伪装成搬运工混上码头，趁卫兵换岗的间隙钻进了排水管道——这是潜入“富士丸”的唯一捷径，也是最危险的路径。
管道内壁结着层滑腻的青苔，不时有冰冷的江水从头顶滴落。程墨琛的呼吸越来越急促，眼前开始发黑，高烧未退的身体在寒风中不住颤抖。但他不敢停下，焚书事件后反复出现的梦境在此刻异常清晰：父亲的批注本缺页上画着艘船，船底舱里堆满了印着南京地名的箱子，每个箱子里都传来微弱的敲击声，像在求救。
终于，他摸到了管道尽头的检修口。用匕首撬开栅栏的瞬间，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混着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差点让他吐出来。底舱里漆黑一片，只有应急灯发出微弱的绿光，照亮了数百个整齐码放的密封箱。箱子是松木做的，表面刷着清漆，印着南京的地名：夫子庙、新街口、玄武湖、中华门……每个地名后面都跟着个编号，从“1”一首排到“200”。
箱子里铺着层稻草，稻草上蜷缩着个瘦骨嶙峋的少年，看起来不过十五六岁。他的手腕和脚踝都被铁链锁着，皮肤像纸一样薄，能清晰地看到皮下跳动的血管。最可怕的是他的手臂，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针孔，有些己经发炎化脓，流出绿色的脓水。少年的眼睛紧闭着，嘴唇干裂起皮，但胸口还在微弱地起伏——他还活着。
“别怕，我救你出去。”程墨琛的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他伸手去解铁链，少年却突然睁开了眼睛。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啊，空洞得像两口枯井，没有任何神采，只有深入骨髓的恐惧。当他看到程墨琛腰侧露出的樱花纹身时，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发出“嗬嗬”的声音，却喊不出一个完整的字。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沉重的脚步声，还有手电筒的光柱在晃动。程墨琛迅速合上箱盖，躲进两排箱子的缝隙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跳动。两个穿白大褂的日军走了过来，手里拿着记录板，用日语交谈着：“编号173的耐受性测试失败，器官衰竭太快。”“这批‘材料’还是不如南京的，‘樱七号’的实验数据总是不稳定。”“没办法，谁让南京的‘货源’快用完了……”
程墨琛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腥味在喉咙里翻涌。他终于明白“材料”指的是什么，也终于明白父亲批注本里“冷香丸需以血肉为引”的真正含义——那些被撕掉的页码，记录的根本不是药方，而是用活人做实验的恐怖数据。
脚步声渐渐远去，程墨琛瘫坐在地上，后背的冷汗浸湿了粗布短褂。他看着那些印着南京地名的箱子，突然想起三年前南京沦陷的消息传来时，父亲把自己关在书房，三天三夜没出来，出来时眼睛布满血丝，手里紧紧攥着本《红楼梦》，书页上沾着泪痕。原来父亲从那时起，就知道日军在做什么，甚至可能……被迫参与了其中。
程墨琛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知道不能冲动，必须找到证据，找到那些被撕掉的页码。他沿着箱子间的通道往前走，应急灯的绿光在他脸上投下诡异的阴影，像个行走在地狱里的幽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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