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棋子落在榧木棋盘上的声音,在这间被窗帘密不透风遮住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程墨琛执黑子,静姝执白子,两人隔着棋盘相对而坐,中间摆着那盏锡皮灯,灯芯跳动的光影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
这是他们避开监听的方式。自昨夜发现请柬上的六瓣樱花后,程墨琛便开始用围棋传递信息。他不能说话,而这间临时租来的汉口里弄房子,谁也不知道是否被沈翊的人装了窃听器。
“这里是银座三越百货。”静姝将一颗白子落在棋盘右上角,那里正是程墨琛胸前烙痕中菱形标记的位置。程墨琛点点头,捏起一颗黑子,落在白子左下方三寸处。
“陆军军医学校附属医院。”静姝迅速会意。苏婉坐在旁边的太师椅上,手里端着一碗早己凉透的碧螺春,目光却始终没离开棋盘。自今早发现她后腰的“T”字疤痕后,静姝便多了个心眼——苏婉说她在日军医疗队待过,可沈翊是特高课的人,她怎么会在沈翊的办公室见过同样的棋局?
程墨琛的黑子又落了下来,这次是棋盘正中央。静姝盯着那个位置,忽然想起苏婉曾说过,她在东京时住过的旅馆窗外,能看到靖国神社的鸟居。“是靖国神社?”她试探着落下一颗白子,围住黑子的左侧。
程墨琛没有立刻回应,而是抬手揉了揉颈部的伤疤。那里的纱布又渗出了血,是今早他试图说话时挣裂的。自监狱出来后,他始终在尝试发声,可每次都疼得冷汗首流,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静姝知道,他是急着把所有事情告诉她——关于沈翊,关于他的母亲,关于那个藏在《红楼梦》里的秘密。
就在这时,棋盘突然渗出一丝暗红色的液体。静姝低头看去,只见苏婉不知何时走到了棋盘边,右手掌心正滴着血,原来是她的指甲深深掐进了肉里。“这个棋局……”她的声音带着一种诡异的颤抖,“沈翊的办公室里有个一模一样的棋盘,只是他用的是玉棋子。”
程墨琛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震惊。他抓起静姝的手,在她掌心急促地写:七三一部队。
静姝的指尖一颤,白子从指间滑落,落在棋盘外的地板上。七三一部队的名号,她只在父亲遗留的加密电报里见过,那些用《红楼梦》判词改写的电文,曾提到“太虚幻境的册子,藏着人间地狱的钥匙”。当时她不懂,现在却突然明白了——所谓的“太虚幻境”,指的就是七三一部队的实验室。
“沈翊是七三一部队的特派员。”苏婉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我在医疗队时偷听到的,他负责将华中地区的‘实验材料’运往哈尔滨。”她放下茶碗,碗底与桌面碰撞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刺耳,“那些被烙上樱花标记的人,都是他选中的‘材料’。”
程墨琛突然抓住静姝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前的疤痕上。静姝能感觉到他心脏的跳动,急促而有力,像是在诉说着什么。她忽然想起程母批注本上被血渍模糊的那句话:“沈君用声波篡改记忆,唯一解药是...”后面的字迹被血浸透,看不清是什么,但此刻她隐约猜到,那解药或许与自己有关——程墨琛自毁声带,就是为了不让沈翊通过声波控制他说出关于她的秘密。
“我试试针灸。”静姝突然站起身,从行李箱里翻出父亲留下的银针。她记得医书上说,刺激喉部的廉泉穴或许能帮助恢复发声,“墨琛,可能会很疼。”
程墨琛闭上眼睛,点了点头。当银针刺入穴位的瞬间,他的身体猛地一颤,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静姝看着他紧咬的牙关,手心里全是汗,可就在她准备拔针时,程墨琛突然张开嘴,发出了一阵沙哑的嘶吼:“父亲在实验室自焚——”
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剧烈的咳嗽。程墨琛捂着喉咙,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静姝慌忙拔下银针,用手帕为他擦拭嘴角,可他却抓住她的手,再次嘶吼起来,这次的声音更加破碎,却字字清晰:“我亲眼看见沈翊开枪——”
两句话截然相反,却都指向同一个人:程墨琛的父亲,程教授。
静姝的脑子嗡的一声,像是有无数只蜜蜂在里面飞舞。她想起父亲书房里那张程教授与沈翊的合影,两人站在东京帝大的樱花树下,笑得一脸温和。那时的他们,怎么看都像是莫逆之交,可现在看来,那笑容背后藏着的,或许是不共戴天的仇恨。
“油灯!”苏婉突然打翻了桌上的油灯,灯油泼在地板上,火苗瞬间窜起,舔舐着窗帘的一角。静姝下意识地去灭火,却在转身的瞬间,看到苏婉的瞳孔在火光中呈现出诡异的重瞳——左眼的瞳孔里,竟映出两个火苗的影子。
“你被他们用药了?”静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她在父亲的医案里见过类似的记载,那是日军研制的一种致幻剂,长期服用会导致瞳孔变形,甚至产生双重人格。
苏婉没有回答,只是疯狂地扑向燃烧的窗帘,嘴里喃喃自语:“不能烧……不能让他们知道……”她的指甲在灭火的过程中被烧得焦黑,可她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不停地念叨着,“樱花祭典……六瓣樱花……”
程墨琛突然拽了拽静姝的衣角,指了指窗外。静姝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汉口日本领事馆的方向飘起了无数盏纸灯,那些纸灯都是樱花形状,在暮色中像一片诡异的星海。她忽然想起那张请柬上的落款:“慰灵樱祭,恭请莅临”。
“他们在祭奠什么?”静姝喃喃自语。程墨琛却拿起一颗黑子,在棋盘上拼出了一个“7”字。
七三一部队的代号。
静姝的心沉到了谷底。她看着仍在扑火的苏婉,看着她后腰那道若隐若现的“T”字疤痕,忽然明白了——苏婉根本不是军统的人,她从一开始就是沈翊的棋子,那道疤痕不是追踪标记,而是效忠的证明。
火苗终于被扑灭,房间里弥漫着焦糊的味道。苏婉瘫坐在地上,头发被烧焦了几缕,脸上沾着烟灰,眼神却异常清明。“明天去领事馆。”她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可怕,“沈翊既然发了请柬,就一定在等我们。”
程墨琛摇了摇头,抓起静姝的手,在她掌心写:陷阱。
“我知道是陷阱。”苏婉站起身,拍了拍旗袍上的灰尘,“但我们必须去。第六瓣樱花的秘密,只有在领事馆才能解开。”她走到门口,回头看了一眼程墨琛胸前的疤痕,“那里有你母亲留下的东西。”
静姝注意到,她说这句话时,目光在程墨琛的疤痕上停留了很久,像是在确认什么。而程墨琛的喉结滚动了两下,竟没有反驳。
夜色渐深,窗外的纸灯还在一盏盏升起,将半边天空染成了诡异的粉色。静姝坐在棋盘前,看着那散落的黑白棋子,忽然觉得他们就像这棋局上的棋子,每一步都在沈翊的算计之中。可她不怕,只要握着程墨琛的手,只要能揭开真相,哪怕是陷阱,她也愿意踏进去。
程墨琛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轻轻握住她的手。他的掌心虽然布满伤痕,却带着一种让人安心的力量。静姝看着他颈部那道狰狞的疤痕,忽然想起他在监狱墙壁上用霉斑拼出的她的侧影,想起他舌底藏着的刻有她名字的金箔——原来有些爱意,从来不需要声音来证明。
这时,苏婉从外面回来,手里拿着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和服。“明天穿这个去。”她将和服放在桌上,和服的下摆绣着六瓣樱花,与请柬上的图案一模一样,“这是我从医疗队偷出来的,特高课成员的家属才能穿。”
静姝拿起和服,指尖拂过那些精致的樱花刺绣,忽然在花瓣的间隙看到几行细密的针脚,像是用某种密码绣上去的。她抬头看向苏婉,发现对方正避开她的目光,看向程墨琛胸前的疤痕,眼神复杂难辨。
棋盘上的黑白棋子在烛光下沉默相对,像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静姝知道,明天的领事馆之行,将会是这场战争最关键的一步。而他们手中的筹码,只有程墨琛胸前的血色图腾,和彼此沉默却坚定的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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