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锡皮灯罩里抖了抖,将程墨琛赤裸的脊背投在斑驳的墙面上,像一幅被揉皱又勉强展平的旧地图。静姝捏着镊子的手悬在半空,指节因用力泛白——镊子夹着的脱脂棉正浸在程母遗留的那瓶琥珀色药水里,瓶身标签早己被岁月啃噬得只剩"京都药研所"几个模糊的假名。
“会很疼。”她的声音压得比烛火还低,目光掠过程墨琛肩胛骨下方那片狰狞的疤痕。那是个首径约三寸的樱花烙痕,花瓣边缘因反复发炎而凸起,像被暴雨打蔫的花萼。自监狱救出他后,这疤痕就总在阴雨天发烫,昨夜更是让他疼得蜷缩如虾,冷汗浸透了整张竹席。
程墨琛没有回头,只抬手在她手背轻轻拍了两下。他的指尖还留着监狱墙壁的霉斑色,指腹的茧子蹭过她腕间时,静姝忽然想起在汉口监狱见到他的第一面——那时他的手被铁链磨得血肉模糊,却在看见她耳坠的瞬间,拼尽全力将铁钉刺向自己的喉管。血溅在她手背上,晕开的形状后来被证实是日军电台的波长参数:131.5千赫。
药水触到皮肤的刹那,程墨琛的脊背猛地绷紧。静姝看见那樱花烙痕像活了过来,花瓣边缘的皮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出青紫色,仿佛有无数条细小的血管在疤痕下游走。她屏住呼吸,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拨开最外层的结痂,赫然发现每一片花瓣的根部都藏着几行微缩的日文假名,像是用烧红的针一笔笔烫上去的。
“这是……东京的街景?”苏婉不知何时站到了门边,旗袍的下摆还沾着些许泥点。她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手里还攥着一张揉皱的《大楚报》。听到动静,她几步走到床边,从发髻上拔下一根银簪,轻轻点向疤痕中心,“你看这里,这个菱形标记,像不像银座三越百货的钟楼?”
静姝顺着她的指尖看去,果然在樱花花蕊的位置看到一个不规则的菱形,边缘还刻着细密的锯齿。她忽然想起程墨琛被关押时,曾用囚粮里的芝麻糖在墙壁拼过类似的图案,当时她只当是他疼得神志不清,现在想来,那或许是他在试图还原这处标记。
“还有这里。”苏婉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银簪移向右侧的花瓣,“这个带尖顶的图案,是陆军军医学校的附属医院。我在那里待过三个月,绝不会认错。”她的指尖划过花瓣边缘时,静姝注意到她手腕内侧的樱花纹身——NO.3的数字在烛光下泛着青灰,与程墨琛胸前的烙痕竟有几分神似。
程墨琛忽然抓住苏婉的手腕,另一只手则拉过静姝的手,将两人的指尖按在疤痕的左右两侧。静姝感觉到他掌心的温度透过皮肤传来,混杂着药水的刺鼻气味,竟让她想起小时候父亲带她去归元寺求签,那时父亲的手也是这样,带着烟草和古籍的味道,稳稳地包裹住她的小手。
“他是说……少了一块?”苏婉先反应过来,银簪在疤痕周围划了个圈,“这朵樱花只有五瓣,可正常的樱花都是五瓣。”她的话音刚落,程墨琛便用力点头,喉结在颈部那道狰狞的伤疤下滚动了两下,发出嗬嗬的声响。那是他自毁声带后唯一能发出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在拉动。
静姝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从梳妆盒里取出那对翡翠耳坠。这是程墨琛在华懋饭店第一次见她时送的,当时他说这是家传的物件,可后来苏婉拿出他的绝笔信,又说翡翠是传递情报的信物。此刻她将其中一只耳坠凑近疤痕,奇异的事情发生了——翡翠在触碰到第六瓣花瓣的位置时,突然变得滚烫,像是被火烤过一般。
“放射性物质。”苏婉的脸色瞬间苍白,“日军在哈尔滨的实验室里用过类似的东西,用来标记实验体。”她猛地后退一步,旗袍的开衩扫过床脚的木箱,发出哐当一声响。静姝这才注意到她旗袍下摆的泥点里,混着些许暗红色的痕迹,像是干涸的血。
趁着程墨琛低头咳嗽的间隙,静姝悄悄跟到门外。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云层洒在天井里,将苏婉的影子拉得很长。“你的后背怎么了?”静姝盯着她旗袍后腰处的褶皱,那里隐约能看到几道深色的印记,“刚才在屋里,我好像看到……”
苏婉猛地转过身,月光照亮她半边脸,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水珠。“没什么。”她的声音冷得像井水,“被铁丝网刮的。”可当她抬手捋头发时,静姝分明看见她后腰的衣料下,有几处新鲜的伤口拼出一个歪歪扭扭的字母——T。
是东京(Tokyo)的首字母,还是……背叛(Treason)?
静姝没有追问。她回到屋里时,看见程墨琛正用手指在桌面上画着什么。烛光下,他的侧脸棱角分明,颈部的疤痕像一条丑陋的蜈蚣,可当他抬眼看向她时,眼神里的温柔却让她心头一颤。他画的是一个庭院,中间有棵歪脖子树,树下站着个扎羊角辫的小女孩——那是她小时候在苏州老宅的样子。
“你记得?”静姝的声音有些发涩。沈翊曾说过程墨琛的记忆被声波篡改过,她一首担心他会忘记那些属于他们的过往。
程墨琛点点头,拿起她的手,用指尖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京都老宅。
静姝的心猛地一沉。她忽然想起父亲书房里那本被烧毁大半的《红楼梦》,其中一页的批注提到“潇湘馆的竹影,藏着东京的月光”。当时她只当是父亲的文人痴语,现在想来,那或许是解开所有谜团的钥匙。
烛火突然噼啪一声爆响,灯芯爆出的火星落在程墨琛的手臂上,他却浑然不觉。静姝看着他胸前那朵在药水下愈发清晰的樱花烙痕,忽然意识到这不仅仅是一幅地图——那些看似杂乱的假名,或许是用某种密码编写的坐标。而缺失的第六瓣,恐怕就是打开东京实验室的关键。
这时,院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苏婉迅速吹灭蜡烛,三人瞬间陷入一片黑暗。静姝感觉到程墨琛将她护在身后,他的手心滚烫,带着一种决绝的温度。窗外,不知是谁家的钟敲了十下,在寂静的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黑暗中,静姝的指尖无意间触碰到程墨琛胸前的疤痕,那微缩的地图在指尖下凹凸不平,像一片被战火蹂躏过的土地。她忽然明白,这道烙印不仅刻在他的皮肉上,更刻在他的骨血里——那是日军暴行的见证,也是他们必须揭开的真相。
苏婉在黑暗中递过来一样东西,冰冷的金属触感让静姝打了个激灵。“领事馆的赏樱会请柬。”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刚才在门口发现的,没有署名。”
静姝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看去,只见请柬上印着一片雪白的樱花,仔细一数,竟是六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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