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口旧租界的雨总带着股铁锈味,混杂着长江水汽的腥甜,沉甸甸地压在炸毁的报馆废墟上。静姝蹲在齐膝的瓦砾堆里,指尖抚过电台残骸上的弹孔,边缘的焦黑还带着未散尽的硝烟味。这是地下党藏在德国印刷机夹层里的秘密电台,三天前日军特高课突袭时,机枪子弹穿透铁皮外壳,把精密的电路打作一团扭曲的铜丝,像只被拔光羽毛的鸟,摊在碎玻璃与断木之间。
“小心点,电容还带电。”老宋的声音从瓦砾堆后传来,他叼着烟卷,用撬棍撬动块断成两截的水泥板,烟灰簌簌落在沾满泥浆的粗布褂子上。“沈小姐,这机器能修好吗?重庆那边急着要‘樱七号’的运输情报,说是再等不到消息,哈尔滨的同志就要暴露了。”
静姝没应声,注意力全被那只嵌在承重墙缝里的真空管吸引。玻璃管上蒙着层黑灰,却仍能看清刻着的模糊数字:131.5。这串数字像道惊雷劈进她的记忆——程墨琛在汉口监狱用血写在她手背上的波长、她耳后天生的声纹频率、甚至沉船时菌株样本上的参数,全都是这三个数字。她抽出随身携带的梅花螺丝刀,小心翼翼地拧开固定螺丝,真空管里突然滚出个指甲盖大小的频率调节器,旋钮上缠着半根染血的红线,纤维纹理熟悉得让她心口发紧——是程墨琛总用来固定琵琶弦的那种蚕丝线,他说“这线浸水不腐,能传千里音”。
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点砸在临时搭起的油布上,噼啪声响得像在敲鼓。静姝将调节器接在备用的蓄电池上,电流通过线圈的瞬间,电台突然发出刺啦的杂音,像是有谁在很远的地方用指甲刮擦铁皮。她转动旋钮,杂音渐渐分层,先是低沉的嗡鸣,接着是断断续续的摩斯电码,最后,一个少年的声音突然从喇叭里钻出来,带着未变声的青涩,用中日双语反复呢喃:
“妈妈,我回不去了……妈妈,南京的门被烧了……朱雀桥的石狮子眼睛,被日本人挖走了……”
静姝的手猛地一颤,螺丝刀从掌心滑落,砸在铁皮外壳上,发出刺耳的声响。这声音太像程墨琛了,只是更年轻,带着被火烤过的沙哑,每个字都裹着哭腔。她凑近调节器上的日期显示窗,玻璃后的数字在雨雾中微微发颤:1937年12月13日——南京陷落当天。
“这是……”老宋凑过来,烟卷在唇间抖了抖,火星烫到手指也没察觉。“七年前的信号?电台怎么会收到过去的声音?莫不是撞了邪?”他在苏北乡下见过神婆“请灵”,说死去的人能借风声说话,此刻盯着滋滋作响的喇叭,眼神里竟透出几分惧意。
静姝摇摇头,指尖继续在面板上摸索。当她按下调频键时,电台突然发出齿轮卡壳的声响,像是有根针卡在了磁带里。她拆开主机外壳,发现磁带仓里果然卡着盘生锈的录音带,黑色的带面上布满暗红的锈迹,不是普通的氧化痕迹,倒像是干涸的血痂,边缘还粘着几根灰白的毛发。
她用镊子小心翼翼地抽出磁带,放进带来的铜制留声机里。唱针落下的瞬间,喇叭里先传出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接着是急促的喘息,像是有人在奔跑中按住了录音键。一个女人的声音涌了出来,带着剧烈的颤抖,却字字清晰:“墨琛,把翡翠交给穿白旗袍的中国女人……她耳后有颗朱砂痣,左手小指比常人短一节……记住,第七瓣藏在《葬花词》的韵脚里……”
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磁带转动的沙沙声,像春蚕在啃噬桑叶。静姝的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苏婉临终前靠在她怀里,气若游丝说的正是这句话,连“白旗袍”和“朱砂痣”的细节都分毫不差。可苏婉是1942年死的,这盘磁带的磨损程度至少有十年,程母怎么会预知七年后的事?
“这锈渍不对劲。”老宋用指尖蹭了点磁带的锈迹,放在鼻尖闻了闻,眉头瞬间皱成个疙瘩。“有股硫磺味,像……像去年广岛轰炸后,从那边飘过来的落尘。我表侄在兵工厂当差,说那种土沾了水会发绿,烧起来有怪味。”
静姝猛地抬头,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电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广岛原子弹爆炸是1945年的事,这盘1937年的磁带怎么会沾染上未来的土壤?她突然想起程墨琛胸前的樱花烙痕,那些在药水下显形的微缩地图里,藏着能让翡翠发烫的放射性物质——难道这不是时空错乱,而是有人用特殊技术,将未来的信息提前录进了过去的磁带?就像沈翊用声波篡改记忆,把尚未发生的“事实”钉进人的意识里。
这时,她戴在颈间的翡翠耳坠突然灼热如烙铁,坠子的尖端恰好触到电台旋钮。奇迹般的,留声机自动倒带,齿轮转动的咔嗒声里,一个熟悉的男声从喇叭里传来,是沈翊,带着他惯有的温和语调,像是在教导学生:“记住,战争中最致命的武器永远是……”
录音在这里被猛地剪断,只剩下尖锐的电流声,像指甲划过玻璃。静姝却听得浑身发冷——背景里隐约有钢琴声,弹的是《樱花谣》的第七小节,而那旋律,与她从小弹错的版本一模一样。她十岁那年在苏州老宅学琴,总把第七个音弹高半个调,父亲笑她“耳朵里塞了棉花”,可此刻才惊觉,那错误的旋律或许不是偶然。
雨停的时候,夕阳从云层的缝隙里漏下来,给废墟镀上一层金红。静姝在电台底座的暗格里发现了个檀木盒,巴掌大小,表面雕着缠枝莲纹,与程墨琛母亲金属盒上的纹路出自同一人之手。盒子上了锁,钥匙孔的形状与程墨琛那半块翡翠碎片完全吻合。当她将翡翠嵌进去的瞬间,锁芯发出轻微的咔嗒声,一股陈年的樟木味扑面而来,里面整齐码着一叠泛黄的信札,信封上的邮戳全是1937年的南京,收信人地址是东京帝大附属医院,寄信人署名是“程墨琛”。
最上面的信封里,夹着张褪色的照片。十岁的她穿着月白色学生装,站在苏州老宅的紫藤架下,手里举着半块翡翠,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照片背面有父亲的字迹,用毛笔写着:“盟友之女,静姝十岁留影,赠墨琛贤侄”。
静姝的呼吸骤然停滞,指尖捏着照片边缘微微发颤。她一首以为自己是1939年在上海华懋饭店第一次见到程墨琛,那天他穿着黑色西装,在宴会厅的阴影里盯着她的翡翠耳坠,眼神像藏着秘密的深潭。可这张1937年的照片,证明他们的相识至少早了两年。她颤抖着拆开信,少年程墨琛的字迹跃然纸上,钢笔尖在粗糙的信纸上划出深深的刻痕:
“母亲大人膝下:
今日随父亲赴南京俞先生府上,见其女静姝小姐弹《樱花谣》,第七个音总弹错,像您收藏的那只缺角琉璃盏,错得倒有几分趣致。俞先生说她耳后有颗朱砂痣,是‘玉印’,将来能镇邪。
先生书房的紫檀木匣里,藏着您要的声波图纸,我己用相机拍下,藏在琵琶的琴码里。只是南京城里风声紧,日军在街上挨家挨户搜查,父亲说明天要带俞先生去武汉暂避。静姝小姐把她的翡翠掰了半块给我,说‘这是信物,将来凭这个找我’,她的小手很暖,指甲上还沾着紫藤花的紫汁……
母亲,您说战争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我不想让静姝小姐像千代子姐姐那样,在轰炸里哭着找妈妈……
儿 墨琛 敬上
民国二十六年冬”
信纸的边缘有明显的泪痕,晕开的墨迹像朵模糊的花。静姝忽然想起程墨琛在监狱墙壁上用霉斑拼出的侧影,那时她以为是自己的幻觉,此刻才明白,他从未忘记过紫藤架下的初见,只是沈翊用声波武器,把这段记忆锁进了他意识的最深处,像沉船被埋在江底的淤泥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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