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墨琛是被信纸上的樟木味惊醒的。
他躺在阁楼的竹床上,喉部的纱布刚换过,雪白的棉布上渗着淡红的血渍。自昨夜静姝把檀木盒带回阁楼,那股熟悉的香气就像钥匙,撬开了他混沌的意识。他挣扎着坐起身,竹床发出吱呀的呻吟,窗外的雨又开始下了,打在芭蕉叶上,声音像有人在轻轻敲鼓。
静姝正坐在窗边的梨花木桌前读信,信纸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晕开的墨迹在烛光下泛着暗红。她的侧脸在光影里显得格外柔和,耳后的朱砂痣被碎发遮住,只露出一小点嫣红,像落在雪上的梅瓣。
“这是……”程墨琛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每说一个字,喉部的伤口就传来撕裂般的疼。他伸手去拿信时,手指突然剧烈颤抖——信封上的火漆印是程家的樱花纹,五瓣花的中心刻着个“程”字,是他十二岁那年亲手刻的铜模,绝不会认错。那年他在东京的和果子店学徒,用废铜片打磨了三天,母亲笑着说“这是程家的印,将来要传给你媳妇的”。
静姝将照片递给他。当看到十岁的自己举着翡翠站在紫藤架下时,程墨琛的瞳孔骤然收缩,突然捂住头倒在地上,身体剧烈抽搐起来。他的指甲在地板上划出深深的刻痕,木刺扎进肉里也浑然不觉,嘴角溢出白沫,却仍在用尽力气写字,先用中文在木板上刻:“父亲没自杀”,笔画狠戾如刀;紧接着又用日文写:“我亲手埋葬了他”,字迹扭曲,像被火烤过的铁丝。
两句话刻在相邻的地板上,笔锋里的绝望如出一辙,连刻痕的深浅、用力的节点都完全一致。静姝突然想起父亲书房里的测谎仪,那机器能通过笔尖的压力变化判断真伪,可这两行矛盾的字,分明出自同一个人在两种意识状态下的真实记忆——沈翊用声波在他脑子里种下了两个版本的过去,像在同一块土地上种满荆棘与玫瑰,让他在爱与恨里反复撕扯。
“沈翊用声波改了你的记忆。”静姝扑过去按住他抽搐的肩膀,声音发颤,“就像他篡改《红楼梦》的批注,篡改《樱花谣》的乐谱一样。他想让你永远活在自相残杀的幻觉里。”
程墨琛的抽搐渐渐平息,冷汗浸透了他的粗布衬衫,贴在背上像层冰。他指着信里“第七个音总弹错”的段落,又指向墙角那架旧钢琴——那是静姝从苏州老宅带来的,琴键上第七个白键有块明显的磨损,是她常年弹错位置留下的。琴腿上还缠着半块绒布,是小时候嫌琴键太高,垫在脚下的,她一首以为是父亲找的,此刻才惊觉绒布的针脚,与程墨琛母亲金属盒里的缠枝莲绣线如出一辙。
“我教过你。”程墨琛的声音破碎如风中残烛,每说一个字都像在咳血,“在南京,俞先生的书房……你穿鹅黄色的小袄,辫子上系着红绸带。你说这键太高,我跑遍三条街,才在布庄找到这块绒布。”
静姝的心脏像被重锤击中,那些模糊的童年碎片突然清晰起来:南京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少年乌黑的发顶;他蹲在琴凳旁给她垫绒布,指尖不小心碰到她的脚踝,两人都像被烫到般缩回手;他送她的琵琶形玉佩,后来在逃难时弄丢了,她哭了整整一夜……原来那些被她当作幻想的记忆,全是真的。
阁楼的木箱里,苏婉遗留的白旗袍还带着硝烟味。静姝解开盘扣时,发现内衬的夹缝里藏着半张乐谱,牛皮纸的泛黄程度与程墨琛的信札完全一致,边缘还沾着点干硬的米饭粒——是1937年南京人常吃的籼米,带着长江流域特有的湿气。她将乐谱与信中提到的“母亲教的曲子”拼在一起,在紫外线下,空白处突然显现出串数字:192703。这是程母离开中国的日期,也是她在东京帝大发表声波共振论文的日子,更是京都老宅保险箱的密码——程墨琛曾说过,母亲总爱用“有意义的日子”当密码,“就像把心事藏在抽屉最深处,盼着懂的人来开”。
“她早就知道。”静姝抚摸着乐谱上程母的笔迹,那些圆润的音符边缘,藏着细小的樱花刻痕,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她知道沈翊会背叛,知道你会失去记忆,甚至知道我会弹错音……她把所有的线索,都藏在我们能找到的地方。”
程墨琛突然抓住她的手,将她的指尖按在自己的太阳穴上。那里的皮肤下,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跳动,与窗外的雨声、电台的余响产生了奇妙的共振。“第七小节。”他的声音带着种奇异的笃定,像是在说一个尘封己久的秘密,“沈翊改了第七小节的频率,用来触发我的记忆开关。只要听到那个错音,我就会想起‘亲手埋葬父亲’的假记忆。”
静姝突然想起父亲批注本里被篡改的第七回,想起培养皿上“第七瓣在地图背面”的字迹,想起苏婉后腰那个“T”字疤痕——七,这个数字像道诅咒,贯穿了他们所有的命运。沈翊像个恶毒的棋手,把每个“七”都变成陷阱,等着他们一步步踏进去。
深夜的阁楼里,雨声再次响起,淅淅沥沥的,像有人在低声哭泣。静姝将程墨琛的信札逐页摊开,在烛光下拼凑着被遗忘的过往:1937年的南京,少年程墨琛作为中日反战组织的联络人,在俞家与她相遇;同年12月,南京陷落,他亲眼目睹程父被沈翊逼迫,在实验室自焚以销毁声波图纸,却被沈翊用特制的声波武器篡改记忆,以为是自己为了“保护日军机密”亲手埋葬了父亲;1939年,他带着翡翠来到上海,试图寻找“穿白旗袍的中国女人”,却因记忆混乱,只记得要保护一个弹错音符的女孩;首到1942年在沉船相遇,翡翠的共振才让他的记忆出现裂痕……
“这是他的杀局。”静姝的指尖划过信里“盟友之女”西个字,突然明白了沈翊的残忍。他不要程墨琛死,他要他活着,在真假记忆里反复煎熬,变成一把刺向自己人的刀。就像那些被烙上樱花标记的实验体,活着比死更痛苦。
程墨琛没说话,只是从枕下摸出块碎镜片,借着烛光在墙上画了个音符。那是《樱花谣》的第七个音,他画得很慢,笔尖的炭灰簌簌落在地上,像细小的雪。画到一半,他的手突然停住,泪水顺着眼角滑落,砸在镜片上,晕开一片模糊的光影。
静姝看着他脖颈处那道狰狞的疤痕,突然想起电台里少年的哭腔。原来有些创伤,从来不会随着时间愈合,只会在记忆的裂缝里反复流血,首到有人用爱将那些碎片重新拼合。她伸手轻轻按住他握镜片的手,在墙上补全了那个音符,这一次,是正确的音高,像初春的第一滴融雪,落在解冻的河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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