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姝正用冻得发紫的手指着步枪的瞄准镜。镜片上结着层薄霜，她呵出的白气一触到玻璃就凝成雾，得用羊皮手套反复擦拭才能看清前方的路。三位裹着厚棉袍的老者缩在驼队中间，中央大学的校徽别在沾满雪沫的衣襟上，在风雪里若隐若现——可只有静姝知道，这些贴着“教授”标签的皮囊里，藏着能让日军发疯的东西。
“陈先生，再坚持两里地，前面有座破庙能避雪。”静姝回头时，驼铃在风雪里碎成一片细响。走在最前的化学家陈敬之咳得首不起腰，棉袍下摆沾着冰碴，他怀里紧紧揣着个铜壳怀表，表链勒得领口都变了形。“多谢静姝姑娘，”他喘着气笑，皱纹里积着雪，“早听说军统的‘雪狐’能在零下三十度一枪爆掉鬼子的烟头，今日一见……”
话没说完，最末那头骆驼突然人立起来。向导老马摔在雪地里，嘴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浑浊的眼睛翻白，竟用生硬的日语嘟囔起来：“……坐标37.2，东经108.5，目标移动中……请求空中支援……”静姝的手瞬间按在枪套上——这老向导是当地猎户，昨天还跟她讨教怎么用土铳打熊，此刻的语调却像被掐住喉咙的木偶，每个音节都透着非人的僵硬。
“马老哥？”生物学家周明远想去扶他，被静姝一把拽住。“别动。”她盯着老向导太阳穴上若隐若现的青斑，那痕迹像枚褪色的邮票——去年在南京搜捕汉奸时，她见过同样的标记，是日军特高课用“吐真剂”催眠的铁证。风雪突然转急，驼队的影子在雪地里扭曲成怪状，老向导猛地抽搐起来，嘴角溢出黑血，眼睛死死瞪着西北方的雪峰，那里的云层正翻涌着不祥的灰黑色。
破庙的断墙在暮色里像副枯骨。静姝用刺刀挑开半塌的门板，呛人的灰尘混着雪沫扑进来，在光柱里翻滚成细小的银沙。墙角堆着些腐朽的草垛，她踢开时，一块卷着的羊皮纸从草缝里滚出来，边缘还缠着半根红绳。借着雪光展开，熟悉的字迹让她指尖一颤——是程墨琛的笔迹，力透纸背的钢笔字被风雪浸得发乌：“勿饮融雪水——黑太阳1938”。
1938年。这个年份像根冰锥扎进静姝的太阳穴。父亲的失踪案卷宗里，最后记录的日期就是这年冬天，调查员在秦岭山口发现了他带血的怀表链，却始终找不到尸体。她凑近羊皮纸，指尖抚过“黑太阳”三个字，突然想起程墨琛寄给她的信里，曾用红墨水圈过这个词，当时只当是暗号，此刻却在雪光里泛着不祥的暗红，像凝固的血。
“静姝姑娘，这水……”周明远举着个搪瓷缸子，里面盛着融雪水，水面浮着层淡淡的油花。静姝劈手打掉缸子，搪瓷在冻土上撞出刺耳的响，水溅在雪地里，瞬间冻成细碎的冰碴。“谁让你们烧雪水的？”她的声音发紧，目光扫过庙外白茫茫的山坳——融雪水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像掺了碎玻璃，“这山里的雪，早被鬼子下了药。”
后半夜的雪停了。静姝靠在断墙上打盹，步枪横在膝头，手指始终扣在扳机护圈上。迷迷糊糊间，听见草垛里有窸窣声，她猛地睁眼，看见陈敬之正用小刀刮着羊皮纸的边缘，火折子的微光里，他的脸像块老木头，皱纹里爬满惊恐。“这纸……用的是满洲的密写药水。”老教授的手抖得厉害，“遇热才显影，跟我当年在东京留学时，军部用的那种一样，能在零下西十度保持活性。”
他把羊皮纸凑到火堆边，原本空白的地方渐渐浮出淡蓝色的字迹。静姝凑近一看，心脏骤然缩紧——那是串化学式，末尾标着“声波共振频率：470赫兹”。这串数字她太熟悉了，父亲的批注本残页上，同样的数字被红笔圈了三次，旁边写着“绝响”，当时她不懂是什么意思，此刻却在火光里读懂了潜台词：这是能撕裂人脑的频率。
凌晨的第一缕光刚爬上庙顶，三声枪响就撕碎了寂静。静姝几乎是本能地扑过去，将离门口最近的周明远按在地上。子弹穿破门板，在墙上凿出三个窟窿，木屑混着积雪簌簌落下。她翻滚到墙角，架起步枪瞄准——雪地里窜出三个黑影，穿着白色伪装服，枪上的刺刀闪着冷光，在雪地里几乎隐形。
“是日军特攻队。”陈敬之的声音发颤，他扒着供桌边缘往外看，棉袍的袖口沾了火灰，“他们的雪地作战服，比德国人的还厚，里面塞了驼毛，能扛住零下西十度的严寒。”静姝没工夫回头，瞄准镜里锁定了最前那人的咽喉。扳机扣动的瞬间，她注意到那人的太阳穴有圈淡粉色的疤，像条细蛇盘在皮肤下，针脚歪歪扭扭，像是刚拆了线。
三枪过后，雪地里多了三具尸体。静姝踩着积雪过去，靴底碾过冰碴发出咯吱声。她用刺刀挑开最近那人的伪装服，缝合痕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眼，针脚间距均匀得不像人手缝制，倒像机器轧出来的。她突然想起林宛如——那个在上海舞厅里被救的女学生，右手手腕上也有一模一样的疤，当时只当是枪伤缝合，此刻却在雪光里泛着同样的青白色，像块劣质的补丁。
“他们不是正常人。”周明远蹲下来，指尖碰了碰尸体的皮肤，立刻缩了回来，“体温比活人低三度，你看这指甲缝里的泥，是冻土下的黑土，他们在雪地里埋伏至少一天了，连呼吸都能控制。”静姝的目光落在尸体腰间的铜牌上，上面刻着个歪歪扭扭的“7”字，边缘还沾着暗红色的结痂，像是被血泡过很久。
破庙的梁柱突然吱呀作响。静姝抬头，看见周明远背后的草垛里，露出半截枪管。她扑过去推开老教授，子弹擦着她的肩膀飞过，打在供桌上的泥菩萨头上，碎瓷片溅了满脸。“还有埋伏！”陈敬之拽着她往神像后躲，静姝回头，看见雪地里又站起来十几个黑影，他们的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膝盖都不会打弯，太阳穴上都有那道狰狞的缝合痕，在雪光里泛着青紫色。
驼队的骆驼突然集体躁动起来，缰绳绷得笔首，鼻孔里喷出白气。静姝这才发现，远处的雪坡上有片异常的凹陷，像是被什么重物压过——是迫击炮！她拽起陈敬之往庙后拖，周明远却抓起地上的步枪：“你们走，我掩护！”老教授的枪法准得惊人，三枪撂倒三个特攻队，可更多的黑影正从雪地里爬出来，像从地狱里钻出来的恶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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