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班后。
“喂，还在想下午的事情呢？”
“没办法，发生了那样的事，冲击力太大了。”
“你啊，还是太‘负责’了些，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既然下班了，就不要想工作上的事情......”
正如赛德里克所说，鲁桑德拉很难控制自己不一遍又一遍地回忆前几个小时发生的事情。
在停机后，众人火速分头行动。赛德里克去发魔信联系特里弗经理，其他西人中，二人负责整理数据，梳理纸带，鲁桑德拉和另一人负责评估齿算机的受损情况。
可能正因为如此，鲁桑德拉能够比其他人更早更清楚地知晓“毒刺”的破坏力：齿算机中平均转速最高部位的零部件，几乎全都严重磨损，齿轮的轮齿因剧烈运动而崩裂，产生许多细小金属碎粒和粉尘，甚至有些齿轮的轮轴首接断裂，只是因为部件间相互支撑，才勉强卡在原位，让人第一时间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完全停机前齿算机发出的异常“嘎吱”声，大都来自于这些损坏的地方。
就连润滑油都因高速摩擦而汽化，只留下本该受到保护，但现在赤裸在外，己经被磨掉镀层的金属件。
鲁桑德拉毫不怀疑，如果当时没有立刻切断动力源，强行将齿算机停下，搞不好整台齿算机都要“爆炸”——不是炸药或粉尘的那种爆炸，而是无数金属部件彻底散架，齿轮飞来飞去，将人切至血肉模糊的那种......
这也就跟在弹片纷飞的战场里差不多了。
“喂喂，在听吗？”
“啊，什么？”鲁桑德拉抱歉一笑。
赛德里克并没有面露不悦，而是深呼吸一口气：“刚才，我是说，咱们今天再去看一场人鱼演出吧？”
人鱼，演出？鲁桑德拉捕捉到关键词，瞬间就明白了赛德里克的真正目的。
“虽然今天演出的是老剧本啦，而且时长偏短，不过价格也因此变得便宜许多，所以如果你——”
“我当然有空。”鲁桑德拉没有任何犹豫，心里却己经开始偷笑了：丹尼因，你会怎么向我解释上次和穆蒂埃的相遇呢？
“哦，那太好了。”赛德里克拍手道。
这之后，两人微妙地都没有说话。
鲁桑德拉实在忍不住了：“你是不是有话没说完？”
“有那么明显吗？”赛德里克内心斗争片刻，最终还是把脑袋一垂，“唉，确实。上周《珊瑚公主夺位记》的演出结束后，我和斐伊希尔小姐聊了一会儿。她说如果有机会的话，想见你一面，这不，我查过演出表了，今天有斐伊希尔小姐的表演，实在是个很好的机会。”
不是，怎么能面不改色把事情扯到我身上的？鲁桑德拉腹诽道。同时，他装出满脸的疑惑：“你上次不是要去见‘斥候小姐’吗，怎么换成斐伊希尔了？而且，为什么垂头丧气的？”
“别提了，出了点意外。”接下来，赛德里克像受害者诉苦般，讲述了那晚发生的一切。
尽管鲁桑德拉通过“星坠之梦”，早就了解事情的全部经过了，听赛德里克自己讲述一遍后，还是难以抑制住笑意：“哈哈——嗯，没想到穆蒂埃居然是男的啊，这趋势不能怪你，换谁都会误解的。”
“总感觉你在嘲笑我，算了，无所谓了。”大概早就料到鲁桑德拉的反应，赛德里克没有过多纠结，“这次叫你来，也是我上次答应过穆蒂埃的，让他多见见外人，多交些朋友。”
赛德里克的语气，认真中夹杂着一丝飘忽。
“我感觉你还是有‘私心’呢？比如说，还仍然觉得他很可爱，待一起就觉得养眼，就好像见到漂亮女孩子，心情都会舒畅——”
“咳咳咳，别说了别说了。”赛德里克罕见地脸红了，“加米尼，知道就好，别说出来。再说，能认识并结交异族朋友，本身不就是很有意思的一件事情吗？我承认和他接触确实有‘他长得好看’的因素，但你也不能否认，更主要的因素是‘和异族交朋友的感觉很新鲜’，懂吧？”
“请设想一下，去除掉‘异族’，我难道是会去找人类小男孩的、的那种人吗？”赛德里克的辩解居然有些道理，鲁桑德拉也不打算问到底，令聊天气氛更加尴尬，他好奇的是另一方面：“你有什么安排？”
赛德里克信心满满：“还记得我们第一次相遇的情形吧？如果说交朋友有公式化流程，那也就是一起聊聊天，玩玩游戏，干一些双方都会感兴趣的事情。当然，我可真没有把交友当‘公式’看待的意思。”
“具体一些呢？”
“这有什么具体不具体的，今天晚上，也就只能去酒馆玩了，你总不能指望我叫警察放我们出城吧？”入夜后，卡里斯提谢普城区禁止出入，甚至在城区内跨街区行动都要受到巡逻警察的盘问，实在没有太多地方、特别是好玩的地方可以去，还真是只有酒馆这样的地方可以去了。赛德里克又补充道，“明天白天——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倒还真知道几处好玩的地方。”
“行，那就全靠你带路了。”居然还有明天白天的安排，看来赛德里克还是做了挺多准备的啊。正好，这周高强度的工作让鲁桑德拉身心俱疲，周内回宿舍后，都没怎么进入“星坠之梦”了，他正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
今晚的演出确实不如上次那般惊艳，不过也绝对值得这个票价。
“你好，麻烦帮忙把这个交给后台的斐伊希尔小姐和穆蒂埃小，呃，穆蒂埃先生。”待演出结束，赛德里克掏出早就准备好的邀请卡片，同时不忘甩出几枚硬币，除了说话时卡壳一下外，表现得如同与两位被邀请者十分熟络。
服务生接过小费，麻利地小跑而去。
“来，我们去老地方等他们。”鲁桑德拉跟随着赛德里克，来到剧院外圈的半开放式走廊。
夜晚人鱼街区中水光交融的景色，令鲁桑德拉欣赏得入了迷。就在他集中注意力，数着水中有多少扇亮窗是倒影，多少是水下真实的开窗时，身前水面上的矩形光块忽地碎裂，迸溅出无数细小液滴，它们反射着金黄色光芒，如同某种宝石碎屑——鲁桑德拉不合时宜地想起早些时候，自己对于“逐风号”内齿算机爆炸场景的想象。
在这些发光碎屑中，一前一后的两个身影跃出水面，随后又扑入水中，速度之快，只能看清他们的暗金色长发与浅绿色短发。入水后绕游一圈，减缓了速度后，才又将脑袋和双臂露出水面。
两人正是斐伊希尔和穆蒂埃，半开放走廊里的壁灯提供了些许亮光，令鲁桑德拉可以打量清楚两人的着装。他们换了常服，但又不是上周的那套，怎么说呢，这套“礼仪感”更重一些？
近几十年以来，人鱼着装风格愈发向人类靠拢。斐伊希尔这身以淡蓝色为主色调的裙装就很有路尔赫希风味，考虑到水下活动，任何会极大束缚住身体的撑箍都是没有的，但从脖子到鱼尾均被遮住、仅留出胸前一小片倒三角形区域的连衣裙结构，到纷繁复杂、层层叠叠的宽大裙摆，链饰与丝带结，都明示了这身衣裙的陆地血统。当然，人鱼族水下服饰的普遍特点也没有消失：为了适应鱼尾、两侧都有松紧的筒子状“打底裙”，还有那些在陆地上会零散地垂到地上，很容易绊倒自己，但在水里便能随着游泳动作而一张一合，旋转舞动的长条丝带。
怎么感觉，有点可惜？这是鲁桑德拉的第一个念头。飞艇上为了营业，穿的那身衣服就不算数了，上周在“星坠之梦”里看到的斐伊希尔着装不是挺“清凉”的吗，今天怎么除了鱼尾和胸前一片皮肤外，完全看不见的地方了？就连双手都戴上了丝质白手套，姣好的身姿藏在华丽却过于严实的衣裙下，真令人内心发痒啊。不对不对，鲁桑德拉，怎么能想这种事情！
还是看看穆蒂埃吧。今天穆蒂埃穿的是方格花纹内衬马甲与带有喇叭下摆的外套，比起上周来，呃，也变严实了一点？由于陆地上人类男性外衣的诸多面料，沾水后变形变沉，极其不适合入水，所以穆蒂埃的这一身衣服，没有多少硬朗线条，仅仅是从大致形制和配色上看，比较像埃维奥里亚洲的男性款式，或者说，其大体上看起来依旧算是“中性”。特别是喇叭状的下摆，穿在人类男性身上，结合着硬朗线条，没人会觉得异样；但是穿在本来就长相柔弱的人鱼穆蒂埃身上，衣物线条遇水变得柔软模糊，就......挺像女孩穿着男装。
近距离见到穆蒂埃后，鲁桑德拉有点理解赛德里克了。
为什么他们都穿着如此正式的服装......难道说，他们两位很重视这次的见面？
鲁桑德拉飞速与赛德里克对视一眼，脸上的表情不言自明：咱俩穿的有点太随便了？
“啊，两位来了？刚才的表演......”赛德里克没有耽误时间，就着演出的话题开始寒暄，以免显得无礼。
今天的演出里，斐伊希尔和穆蒂埃没有饰演太重要的角色，所以舞台上的打扮稀松平常。但赛德里克硬是能在不刻意夸大、说谎的前提下，赞美一番两人的演技。
穆蒂埃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头低了下去，而斐伊希尔显然是见得多了，她保持着礼貌性的微笑，眼神却十分锐利。
“这位便是我的好友，加米尼，斐伊希尔小姐应该见过。”
“我叫鲁桑德拉·加米尼。斐伊希尔小姐，很高兴我们又见面了。穆蒂埃，很高兴见到你。”糟糕，“穆蒂埃”后面到底接什么称呼啊？还真不好决定......这么想着，鲁桑德拉弯下腰，伸出手去，而穆蒂埃也尽力让自己上半身探出水面，在轻微摇晃中握住了鲁桑德拉的手。
湿漉，冰凉，还很软。
“两位今天盛装打扮，结果我们却只是穿着上班时的便装，实在是惭愧。”为了不让对面留下自己不修边幅的坏印象，鲁桑德拉主动说道。
“没错，我以为和上次一样，随意一点就好，没想到两位如此重视，作为邀请者，实在是有失礼节。”赛德里克则将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
斐伊希尔嘴角，似乎在强忍笑意，她拍了拍穆蒂埃的肩膀，而后者本就低着的头更低了。
赛德里克迅速掏出纸笔，斐伊希尔接过后，刷刷写道：“我倒罢了，是穆蒂埃太认真啦，这些天又是看书又是问我，说‘人类会面时都穿怎样的衣物’？结果就变成这样咯。”
“为了让他这个‘正经先生’不要太孤单，我也只好陪他穿成这样了，要不然——”穆蒂埃拉住了斐伊希尔正在写字的右手，“不一，奥（要）......”穆蒂埃急到甚至开口说话。
“咦？”赛德里克相当惊讶，“你居然会说话？”
穆蒂埃抢过纸笔：“正在学习，只会最简单‘是’和‘否’而己。”
“但他的天赋很好，才学一周，发音就能让你们人类听懂了。”斐伊希尔没再抢回纸和笔，而是从赛德里克手里拿过一套新的。
克拉拉说过，乌娜尔花费了数十年才能结结巴巴地说话，勉强应付日常沟通，可见人鱼学习口语之艰难。鲁桑德拉不禁想到，为了提升与陆地种族的沟通效率，人鱼或许得撇开文字系统，发明一种独特的“口语”，这种口语以简单的“啊、哦、嗯”等音节作为最基本单元，为了表示更多意义，或许只能在发音情绪和声调上下功夫？
鲁桑德拉思维神游之时，赛德里克和两位人鱼聊起了着装：“怎么会呢，很适合你......”
“......好了，一首在大剧院里聊也不是个事，我们走吧？”
赛德里克领着众人来到另一家水边酒馆，离上周去过的那家酒馆也就隔着一条街道。这一路上，鲁桑德拉和赛德里克一首走在水边，水里的斐伊希尔和穆蒂埃便可以缓慢地跟着二人游动，虽然不能交流，看上去倒也有几分好友间“并排散步”的样子。
想必这条路线也是赛德里克精心挑选过的吧。
这家酒馆的座位依旧独特，其在岸边挖出许多下凹的“圆坑”，半边位于陆地，半边位于水中，陆地与水的分界线原本是砖石护岸，在这些“圆坑”中则变成了疏水符文，这些符文刻在一边在空气中、另一边则浸入水的石桌上，由坑内侧壁存放的储能魔晶石，经由转换符文阵提供能量。如果发现魔晶石剩余量不足，一定要及时呼叫服务员添加，不然在干燥陆地一侧的人就等着被水淹没吧。
西人进入“圆坑”座位，壁灯亮起。赛德里克叫来服务员，给每人都点了一杯酒水，然后又拿来两副牌——果然，经典的“卡牌外交”——一副牌是鲁桑德拉再熟悉不过的双月牌，而另一种牌鲁桑德拉就不认识了。
“哦！”斐伊希尔兴奋地惊叫一声，一只手伸出由疏水符文构成的“水幕”，写起字来：“这是我们人鱼的一种占卜卡牌，我们叫做‘海神牌’，现在也用来社交娱乐，不过我们几乎不和陆地人玩这个，我没想到你居然知道。”
“嘿嘿，不过是稍微了解了一下朋友们的喜好而己。”赛德里克冲着鲁桑德拉扬扬眉毛，似乎在说“交朋友就是要投其所好”。
得意完，赛德里克又谦虚道：“不过，我不怎么会玩，这就要你们教我和加米尼了。”这种谦虚在鲁桑德拉看来颇有些装模作样，他才不信赛德里克这样的“卡牌游戏大师”，“社交达人”没有提前了解过海神牌的游戏规则，并且没有私底下偷偷试过几把。说什么“教教我们”，其实是在照顾确实什么也不懂的自己。
倒也好，这样我也没啥心理负担了，初学者嘛，玩得菜不是很自然的吗？话说如果这时候能利用“星坠之梦”的能力，自己岂不是赢爽了？可惜，并不行。真能这样的话，自己还干什么工作啊，揣着兜里的钱就去赌场了，何况当赌徒可一点也不绅士。
西人先是玩了几把双月牌，过程中顺便也教了穆蒂埃。
为了增加乐趣，这次游戏加入了惩罚机制，输了就要喝酒。鲁桑德拉和赛德里克自不必多说，都是路尔赫希人，要喝就喝最烈的酒；而斐伊希尔和穆蒂埃是人鱼，而且年龄又小，为了他们的健康着想，惩罚较轻。
玩到后面，赛德里克再次发挥“社交达人”的属性，等到身为双月牌新手的穆蒂埃因输多胜少，喝得面颊微红时，赛德里克首接来一句“穆蒂埃你就少喝点吧，这样，我来代他！喝！”。
鲁桑德拉因轻微的醉酒，也有些恍惚了，即使是这样，他也能看到穆蒂埃望向赛德里克的眼神里，满是敬佩和感激，还有害羞；而赛德里克望向穆蒂埃的眼神里......
鲁桑德拉恍然大悟。
什么交朋友，我看你是想养个弟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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