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瓷痕凝釉色,窑火记初心
暗青锈落在星陨镜上的沉响还未散,通道里的气息己悄然流转。先前青铜的锈香、金石的冷冽渐次淡去,漫开一层温润的香——不是织作的柔甜,也不是冶铸的沉厚,是瓷土经窑火焐出的暖香,混着釉彩的清润,又藏着丝草木灰的淡,像蹲在老瓷坊的晾坯架旁,看刚施完釉的瓷坯在檐下阴干,釉水顺着坯体的弧度慢慢凝,映着天光泛出层薄光,风过处,连空气都变得脆生生的,像碰着了未烧的瓷片。
林砚之低头时,星陨镜上的暗青锈正顺着镜面的纹路漫开。方才的暗青、绿褐、金红渐渐沉底,浮出层乳白,像刚出窑的甜白釉,又泛着点天青,是汝窑瓷特有的色,间或缀着几点胭脂红,像钧窑窑变时晕开的霞。镜面轻颤,映出些细碎的影:晾坯架上摆着排青花瓷坯,碗沿的缠枝莲只画了半朵,青花料还未干,在坯体上洇出淡淡的蓝;旁边的釉料缸里浮着把长柄勺,勺沿沾着米黄釉,是刚舀过釉水的;还有块裂了缝的素烧坯,放在竹筐里,坯上留着指印,是拉坯时没扶稳压出的,却透着股拙朴的暖。
他指尖轻触镜面,先觉出一丝凉——不是铜器的沉冷,是瓷土特有的清润,凉底却藏着股窑火的余温,像捧着件刚从窑里取出的青瓷盏,虽经了冷水激,胎骨里还留着窑火烘过的暖。“是‘瓷坊’的魂。”凌雪的冰灵罗盘转得柔了,盘面的乳白里凝着些瓷土末,混着釉料碎屑,“柳先生手札里写过,冶铸坊往南二里,曾有瓷坊,专烧日用瓷与陈设瓷,小到茶盏、瓷碗,大到梅瓶、瓷缸,这里的魂都带着股脆劲,不讲究繁复,却经得窑火炼,沾着釉料、窑灰、匠人的汗,比冶铸坊的古旧多了分鲜活的灵。”
她把罗盘递过来,盘心的指针旁浮着些朦胧的影:老瓷匠坐在拉坯轮前,脚踩着踏板,轮盘“嗡嗡”转,他双手扶着瓷土,拇指往中间一按,坯体慢慢往上长,像初生的芽。旁边的小徒弟蹲在案前调青花料,料里掺了点水,调得稠了,用竹笔蘸着试画,在素坯上画了道线,蓝得发沉,老瓷匠头也不抬:“料要调得匀,太稠画不开,太稀洇得慌,跟做人似的,得有个度。”
阿蛮的藤蔓卷着缕从光纹里飘下的釉料屑,屑是米黄的,细得像粉,却滑得不留痕,落在掌心凉丝丝的,像碰着了刚凝的露水。釉屑上的光慢慢聚,映出个清晰的影:老瓷匠站在釉料缸边,用长柄勺舀起釉水,往素烧坯上浇,釉水顺着坯体往下淌,在底部积成个小洼,他用竹片轻轻刮去多余的釉:“这梅瓶要装酒,釉得厚些,不然漏;那茶盏要喝茶,釉得薄些,不然烫手。”旁边站着个穿青布衫的妇人,是瓷坊的帮工,手里拿着块湿布,正擦晾坯架上的灰:“张掌柜要的青花碗得赶在端午前烧好,他说要装粽子,碗沿的花得画得热闹些。”老瓷匠笑了,把浇好釉的坯放在架上:“比你娘头回浇釉强,她当年把釉水浇成了疙瘩,还哭着说瓷坯废了,傻姑娘似的。”
“这些魂都带着股脆里藏柔的劲。”藤蔓把釉料屑放在星陨镜旁,屑末刚沾着镜面的乳白,就“沙沙”轻响了声,响出的动静里映出瓷坊的模样:东半边是制坯区,地上堆着揉好的瓷土,像团团圆月,旁边放着拉坯轮、修坯刀,轮盘上还留着块没修完的坯,是个小瓷罐,罐口的棱还没修圆;西半边是施釉画彩区,摆着几张木案,案上放着青花料、釉料缸、画笔,最边上的案上摆着个刚画完的瓷盘,盘心画着只虾,须子细得像丝,是老瓷匠的手艺;坊后有座龙窑,窑门敞着,里面还留着窑砖的焦痕,窑前的地上堆着些窑具,有匣钵、支钉,匣钵里还沾着片碎瓷,是上窑时崩的。
影里有个穿短褂的年轻人,正蹲在地上揉瓷土,揉得狠,把土团往石案上摔,“砰”“砰”响,嘴里还念着“这土有点涩,得揉透了,不然拉坯时容易裂”,老瓷匠从制坯区出来,手里拿着把修坯刀,“这刀要磨得快,修坯才齐整,你看这罐口,棱得修得圆中带方,才好看”,年轻人点头,把揉好的瓷土放在拉坯轮上,脚踩踏板,轮盘转得匀了,“师傅说拉坯要心稳,手才稳,轮盘转得再快,心乱了也拉不成”,老瓷匠摸了摸他的头:“你爹当年拉坯总求快,结果坯体歪了,还跟我犟说‘歪着也能烧’,最后烧出来真裂了,傻小子似的。”
炎阳往前走了几步,掌心的暖釉漫出的光更柔了,像晒在瓷坯上的春日——是被这股鲜活的脆引的。脚边的光纹里浮起块青花碎瓷,瓷片上是半朵牡丹,青花料浓淡相宜,是“分水”的技法,瓷片边缘有个小豁口,是从窑里取时不小心碰的,却还留着釉料的光泽,像给豁口镶了边。炎阳蹲下身,用暖釉轻轻裹着碎瓷,没碰青花纹,只让温气烘着瓷片,片上的窑灰竟淡了些,映出个影:个老太太坐在炕头,手里拿着个青花碗,碗沿缺了块,她用细麻绳缠着,缠得匀,像给碗沿戴了圈镯子。小孙女凑过来,“奶奶,这碗都破了,还留着干啥?”老太太笑了,“这是你娘嫁过来时带的陪嫁,头回给你爷爷盛饭就摔了,我缠着麻绳用了二十年,盛粥还热乎呢”,她把碗放在柜上,对着阳光看,“物件净了手,就有了情,破了补补,还能接着用。”
林砚之翻到柳先生手札“瓷坊篇”,纸页比“冶铸篇”薄,是宣纸,纸边沾着青花料和釉料点,还有几处被瓷片划开的细缝,字迹也更灵,笔画里带着飘,像画笔走的线:“瓷者,窑火之精也。瓷不求全,能经窑火即可;纹不求繁,能寄情即可。瓷器随人,沾着釉彩,便有了魂。欲解其魂,先懂其脆。”他指尖划过“懂其脆”三个字,想起刚才釉屑里的老瓷匠、碎瓷里的老太太,突然明白——这些瓷器不是冷冰冰的物件,是捧在手里的暖,脆是胎骨的性,却脆得有根,釉料裹着胎,窑火焐着魂,魂里攒的都是瓷匠对“鲜活”的心思,太硬了僵,太脆了碎,脆里藏柔,才是制瓷的真意,就像手艺,看着脆,实则代代传,柔得很。
往前走了数十步,通道突然开阔得能听见“哗哗”声——不是拉坯轮的响,是釉水浇在素坯上的轻响,顺着坯体往下淌,像春溪过石,“哗哗”“哗哗”,混着拉坯轮的“嗡嗡”,脆得像新抽的柳丝。光纹里的瓷土香越来越浓,竟真飘起了细碎的瓷土末和釉料点——不是真的碎末,是瓷坊魂散出的光,落在身上凉丝丝的,像沾了层未干的釉。
眼前的景象渐渐清晰,是片瓷坊的遗迹:东头的拉坯轮还立着,轮盘上蒙着层灰,却还能转,轮旁的瓷土堆成了小山,土上留着指印,是揉土时按的;西头的画彩案塌了张,案上的青花料缸还在,缸里的料干成了硬块,是靛蓝的色,像冻住的蓝湖;坊后的龙窑黑黢黢的,窑门的砖掉了几块,露出里面的窑床,床底还留着匣钵的痕,是上窑时摆的;最显眼的是北墙角的个木架,架上放着些待烧的瓷坯,有个梅瓶坯刚施完釉,釉水在瓶底积了个小洼,是老瓷匠没来得及刮的;还有个瓷碗坯,碗沿画了半朵青花莲,是徒弟没画完的;最底下的竹筐里放着些碎瓷片,有青花的、汝窑的、钧窑的,片上都留着窑火的痕,是烧废的。
“这木架是老瓷匠放待烧坯的地方。”阿蛮蹲在架旁,藤蔓轻轻探进竹筐,没碰那个梅瓶坯,只卷了片青花碎瓷——片上是半只虾,须子细得像发丝,青花料浓淡得宜,是老瓷匠的“分水”手艺。藤蔓把碎瓷放在木架上,瓷片刚沾着木面,就见木架的缝里冒出点乳白光,架上的梅瓶坯突然轻轻动了动,釉水顺着坯体往下淌,淌得匀了,像老瓷匠亲手浇的,对着那个瓷碗坯,像是在认亲,毕竟都是坊里做出来的物件。
凌雪从袖里掏出块软布,蘸了点星陨镜里的和色釉——先前收的冶铸坊暗青混着瓷坊乳白,刚擦到拉坯轮的轮盘上,盘上的尘垢竟像活了似的往下掉,露出下面的木纹,是硬木的,带着股淡香,木纹里还嵌着点瓷土,是拉坯时嵌进去的。“是老瓷匠常用的拉坯轮,”她轻声说,“你看这轮盘,磨得光溜溜的,是转了几十年转的,他定是天天在这儿拉坯,从春到冬,轮盘转得像星斗,才把木架压出这样的痕。”
擦到第六下时,拉坯轮突然“嗡嗡”响了声,像老瓷匠脚踩踏板的轻响,轮盘转了起来,慢而匀,旁边的瓷土自己滚过来,落在轮盘上,老瓷匠的虚影在轮后浮现——他双手扶着瓷土,拇指往里按,坯体慢慢往上长,成了个碗的形状,“这碗要给李家嫂子装针线,碗底得深些,才好盛;那瓶要给王家大哥插梅,瓶口得敞些,才好看”,徒弟在旁边画青花,画的是碗沿的莲,“师傅,这莲的瓣画得太圆了,会不会不好看?”老瓷匠笑了,“圆中带点尖才活,你看池子里的莲,哪有全圆的瓣?”徒弟点头,用笔尖在花瓣尖上添了点尖,莲竟像活了似的,老瓷匠摸了摸徒弟的头:“你爹当年画莲总画得方方正正,说‘规矩’,结果烧出来像假的,傻小子似的。”
“这徒弟是老瓷匠的孙子。”凌雪声音柔了些,“他定是跟着爷爷学制瓷,想接下这瓷坊,你看他记着画莲要活,比画得规矩更要紧。”她把画彩案旁的画笔挪到木架边,画笔刚落定,就自己往那个瓷碗坯旁凑,笔尖沾着青花料,对着碗沿的半朵莲,像要接着画,又像在说“我会画得更活”。
炎阳走到龙窑前,窑门的砖歪了,他伸手轻轻扶好,刚碰到砖,窑里突然飘出股暖烟——是窑火的魂,烟里混着窑灰,落在地上,竟堆成了个小窑床的形状,映出老瓷匠装窑的影:“装窑得匀,匣钵不能挤,不然窑火不通,瓷就烧不好,就像做事,得留余地才成”,徒弟在旁边递匣钵,“师傅,这梅瓶坯放哪个位置好?”老瓷匠应:“放中间,那儿火最匀,烧出来釉色才正,你看上次放边上的,釉色就偏了点。”
阿蛮的藤蔓探进釉料缸,缸底有块没施完的釉料,料是天青的,边缘干了,中间还软着,像冻住的天。藤蔓把釉料刮到瓷碗坯上,釉料刚沾着坯体,天上的光纹突然飘下些釉水——是瓷坊的釉魂,釉水落在坯上,干边慢慢软了,变得匀匀的,像老瓷匠亲手浇的,连坯上的指印都盖住了,却没伤着坯的脆。
“它们在帮着补当年的活计呢。”阿蛮笑着说,“拉坯轮、画彩案、龙窑、木架,都是这瓷坊的魂,现在聚在一起,就像当年爷爷带孙子制瓷的样子,脆着,也柔着。”她让藤蔓把散落在院角的瓷坯都搬到木架上,瓷坯刚放好,就自己分了类,日用瓷归日用瓷,陈设瓷归陈设瓷,连那个没画完的瓷碗坯都被梅瓶坯护着,像从没被丢下过。
林砚之往木架后面看,架后藏着个旧木箱,箱盖锁着,锁是铜的,上面锈着绿斑,他用星陨镜照了照,锁“咔哒”开了,里面放着本薄册子,册子是皮面的,封皮上写着“瓷坊记”,是老瓷匠的笔迹,里面记着每次烧窑的日子、釉料的配方、瓷坯的数量,有一页写着“嘉靖三十五年,烧青花碗百二十只,给镇上各家端午装粽子,釉料掺了点草木灰,暖”,字迹带着笑。册子底下压着块小瓷片,瓷片上刻着个“瓷”字,是用青花料写的,旁边放着个小拉坯轮模型,是瓷做的,轮盘能转,是孙子小时候玩的,模型底下压着张旧纸,纸上画着瓷坊的院子,院里有拉坯轮、画彩案、龙窑,还有两个人——老瓷匠和孙子,手拉手站在龙窑前,窑门敞着,里面飘着暖烟,画旁写着“爷爷说,制瓷是把土烧成玉,把心思烧进釉里”,字是孙子写的,歪歪扭扭,却透着认真。
他用星陨镜在纸上晃了晃,镜面的光映着画,纸上的线条突然亮了,把没画完的青花莲补全了,补在瓷碗坯上,和老瓷匠画的一样,活灵活现。“这是他们记的手艺,”林砚之轻声说,“定是想把瓷坊传下去,不然不会把拉坯轮模型藏得这么仔细。”
凌雪拿起那支沾着青花料的画笔,对着阳光看,笔尖的料是靛蓝的,是画莲用的。她轻轻拈着笔,往那个瓷碗坯的莲瓣上添了笔,青花料刚落下,院里的拉坯轮突然“嗡嗡”转得欢了,轮盘上的瓷土自己变着形状,竟慢慢拉成了个小瓷杯,杯沿画着片小荷叶,和纸上补的莲配成了一对。
“它在学孙子的拉坯呢。”凌雪笑着说,“瓷坊的魂记着的都是鲜活的事,揉土、拉坯、画彩、施釉,这些事脆,所以魂也脆,却脆得有根,断不了。”
炎阳往龙窑前的匣钵堆里放了块光纹里的瓷土——不是真的瓷土,是瓷坊的土魂,土刚落进堆里,匣钵突然亮了,里面的碎瓷片自己拼了起来,拼成了个完整的青花碗,碗沿还留着麻绳缠过的痕,映出老太太用碗盛粥的影:“这碗真暖,缠了麻绳也不硌手,用着踏实。”
阿蛮让藤蔓缠着那个补好的瓷碗坯,往坯上吹了口软风——是光纹里的风魂,风刚过坯面,瓷坯竟轻轻动了,像在呼吸,映出村民来取瓷碗的影:“这碗画得真活,青花莲像要开似的,装粽子定好看”,老瓷匠在坊门口笑:“做时用了心,用着就舒坦。”
林砚之把星陨镜放在木架上,镜面的乳白光更浓了,刚收的暗青、绿褐、金红此刻又融进瓷的乳白、釉的天青、青花的靛蓝,和色变得更灵,像把鲜活与脆柔都收在了里面——是瓷土揉透的韧,是釉料凝霜的润,是老瓷匠制瓷的巧,是孙子画彩的活,是所有瓷坊魂里的鲜活。
突然,木架的缝里冒出股暖光,暖光裹着个瓷坊的模型,模型里有拉坯轮、画彩案、龙窑,还有两个小木人,老瓷匠在拉坯轮前坐,孙子在画彩案旁站,龙窑的门敞着,里面飘着暖烟,烟里混着釉香,模型的门楣上挂着块小瓷片,上面用青花料写着“脆中柔”三个字,蓝得像真的。
“是瓷坊的魂聚成的。”林砚之轻声说,“它在留咱们摸摸这瓷坯呢,也在告诉咱们,脆不是弱,是藏着灵的。”
西人往光里走,瓷坊模型飘在他们身前,模型里的拉坯轮还在转,画笔还在画,龙窑还在冒烟,像在邀人来做件瓷。身后的瓷坊魂都在动,拉坯轮转着揉土,画笔蘸着青花料,龙窑烧着暖火,像在说“我们接着做”。林砚之回头看,见木架上摆满了瓷坯,有装粥的碗,有插梅的瓶,还有画着虾的盘,摆得满架都是,像真的瓷坊开了门,等着人来拿回家用——等他们带更多器魂回来,就在这儿烧满,让所有瓷器都有处归。
通道里的光纹又变了,乳白混着暗青、天青、靛蓝、金红,像刚出窑的瓷器,又灵又暖。林砚之握着星陨镜,能觉出里面的柔——是老瓷匠揉土的匀,是孙子画彩的活,是施釉凝霜的润,是窑火焐魂的暖,是所有瓷坊魂里的脆中藏灵。他知道,下一个地方或许有更稀的器,或许有更巧的魂,但只要懂其脆、惜其柔,怀着对“鲜活”的敬重,记着对“手艺”的念想,就能把每种魂都护好,把每条路都走稳。
光的尽头隐约有琴弦的轻响,还混着桐木的香,像有和乐器相关的魂在等。瓷坊模型在他们身前晃了晃,慢慢淡了,融进光纹里,只留下片青花碎瓷,落在星陨镜上——那是瓷坊的念想,也是提醒:不管是瓷的脆,还是釉的润,魂里的灵都是真的,护好脆柔,就护好了鲜活的暖。
通道还在往前伸,光纹里的色越来越清,像把天下的鲜火都攒在了一起。他们西人跟着光走,脚步轻灵,心里更明——因为每多一种色,就多记一份脆柔,多护一个鲜活的魂,离“器魂归处”就更近一步。而这条路,只要还有人想着“把土烧成玉”,就永远有走下去的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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