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砚蜷缩在矿道拐角的阴影里，指尖无意识着掌心那道浅淡的雷纹。三天前矿道坍塌时，逆雷石迸发的微光在他臂上烙下这道印记，如今纹路己淡得几乎看不见，却总在夜深人静时泛出细若游丝的暖意。
“咚——咚——咚——”
三记闷响从斜后方传来，节奏顿挫分明。沈砚猛地绷紧脊背，右手悄然按向枕下那块被矿石碎屑包裹的逆雷石。这是他和阿铁约定的暗号，三短一长是安全，三长一短则意味着危险。
“沈兄弟，睡死了？”粗哑的嗓音裹着矿道里特有的硫磺味飘过来，阿铁那张布满老茧的脸从昏暗中浮现，左眼下方的淤青还泛着紫黑——那是替他挡监工鞭子时留下的。
沈砚松了口气，借着矿灯摇曳的光看清阿铁身后还跟着两人。一个是总爱缩在角落咳嗽的老周，另一个是手脚麻利的小个子阿木，都是矿场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平时连监工的眼神都不敢碰。
“阿铁哥，这时候……”
“别废话，跟我走。”阿铁拽起他的胳膊就往矿道深处钻，粗糙的手掌意外地稳，“老周在废弃矿洞那边清出块地方，有些事，得咱们自己人关起门来说。”
沈砚心头一震。废弃矿洞在三年前的塌方后就被封死了，据说里头埋着二十多个没来得及逃出来的矿奴，平时连巡逻的监工都绕着走。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的逆雷石，那石头竟微微发烫，像是在回应某种未知的召唤。
穿过两道锈蚀的铁栅门，浓重的霉味里混进了烟火气。老周不知从哪弄来盏破旧的油灯，昏黄的光晕里影影绰绰站着十几个人——有总被监工揪着辫子骂的阿梳，有能在黑暗里辨别矿石种类的瞎子刘，甚至还有两个负责给监工洗衣的女工。
“沈兄弟来了。”老周佝偻着背咳嗽两声，往旁边挪了挪，露出身后一块被凿空的岩壁，“都到齐了，十八个。”
沈砚的目光扫过每张脸。这些人脸上都带着长期营养不良的蜡黄，眼窝深陷，却在油灯下亮着同一种东西——那是被日复一日的鞭挞和压榨磨不掉的，对活着的渴望。
“阿铁哥，你们……”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阿铁往地上啐了口带血的唾沫，“三天前矿道塌的时候，要不是你拼死喊那嗓子，我这条命早埋在石头底下了。”他突然扯开破烂的衣襟，右肩有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边缘泛着黑紫色，“但我更清楚，你不是凭运气喊的。”
沈砚的心跳骤然加速。那天他只是感觉到逆雷石突然发烫，像有无数根细针在刺他的太阳穴，脑海里炸开“快跑”两个字。可这些话讲出来，谁会信？
“我知道你藏着东西。”老周突然开口，浑浊的眼睛盯着沈砚的袖口，“前天监工搜身时，你袖口掉出来的矿石碎屑，跟三年前封矿时我见过的不一样。”
油灯的火苗突然跳了跳，映得所有人的影子在岩壁上扭曲成怪状。沈砚握紧拳头，指节泛白——逆雷石的秘密一旦暴露，不仅是他，在场所有人都可能被当成“私藏矿石”的叛逆，拖到矿场中央活活打死。
“那东西能救命。”角落里的阿梳突然开口，她的声音还带着没长开的青涩，“上个月我弟弟咳得快断气，你塞给我半块碎矿石，他当晚就能喘气了。”她撩起弟弟的破棉袄，露出后腰一道淡青色的胎记，“你说这是‘平安符’，但我昨晚看见，那胎记旁边长出了跟你手腕上一样的纹路。”
沈砚猛地掀开袖口，那道浅淡的雷纹竟在油灯下泛出银蓝色的微光。他这才惊觉，自从得到逆雷石，矿场里那些跟他交换过食物、偷偷帮他掩饰过伤口的人，似乎都有了些微妙的变化——老周咳嗽的次数少了，阿木干活时脚步轻快了，连总是畏畏缩缩的阿梳，眼神都亮了许多。
“沈兄弟，咱们都是过了今天没明天的人。”阿铁往火堆里添了块松木，火星噼啪溅起来，“雷部的人下个月要来巡查，到时候肯定要清矿，把体弱的都扔进‘弃尸坑’。你要是有能让大伙活下去的法子，就别藏着了。”
岩壁上的人影渐渐安静下来，只有老周的咳嗽声在矿洞里回荡。沈砚看着那双双望着他的眼睛，突然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矿石会选人，能听见雷纹说话的人，从来不是为了自己活。”
他缓缓从怀里掏出那块被体温焐得温热的逆雷石。暗紫色的石面上，银色的纹路像活过来似的游动着，在油灯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这叫逆雷石。”沈砚的声音有些发紧，却异常清晰，“我爹是矿场的绘图师，他死前给我留了半张图纸，说这石头里藏着能劈开黑矿的力量。”
“劈开黑矿？”阿木突然笑出声，又赶紧捂住嘴，“沈兄弟，你别逗了，这石头还没我拳头大……”
话音未落，逆雷石突然剧烈发烫。沈砚下意识将石头往地上一按，银色的纹路顺着他的指尖爬到地面，在岩壁上投射出一幅模糊的图案——那是矿场的全景图，密密麻麻的矿道像蛛网般蔓延，而在最深处，有一块巨大的阴影在微微闪烁。
“这是……矿脉分布图？”老周突然激动起来，扑到岩壁前用枯瘦的手指抚摸着那些纹路，“我在矿场干了三十年，从来没人见过完整的图！雷部的人每次都把图纸藏得死死的，就是怕咱们知道富矿在哪！”
沈砚的心跳得像擂鼓。他一首以为父亲留下的只是普通的矿石图谱，却没想到逆雷石能将二维的图纸变成三维的投影。更让他震惊的是，那些银色的纹路正在缓慢移动，像河流一样在矿道间流淌——那是能量的轨迹。
“你们看这里。”沈砚指着图中一处狭窄的矿道，“三天前塌的就是这里，图纸上标着红色的纹路，应该是能量不稳定的地方。”他又指向另一处，“而这里的纹路是蓝色的，我试过，在这附近挖矿，监工的鞭子打过来都轻些。”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阿铁突然一拳砸在岩壁上：“我就说上个月在北矿道干活时，明明没少挖，监工却没骂我！原来不是运气好！”
“还有这里。”沈砚的指尖停在那片巨大的阴影上，“图纸上标着‘源点’，但我爹在旁边写了行小字——‘分则生，聚则亡’。”
老周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首不起腰。阿梳赶紧给他拍背，却听老人断断续续地说：“三十年前……雷帝来矿场时……我远远听过一句……他说逆雷石是‘天罚之器’……聚在一起能毁天灭地……分开了……就是……就是活命的根……”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油灯的火苗在众人眼中跳动，映出各不相同的神色——震惊、疑惑、还有一丝隐秘的兴奋。
“那咱们就把它分开。”阿铁突然开口，声音斩钉截铁，“沈兄弟，你教我们怎么用这石头。咱们十八个人，每人藏一块，白天假装跟以前一样干活，晚上就在这里碰头，研究怎么利用这些矿道。”
“可监工查得越来越严了。”一个女工怯生生地说，她的手腕上还有未消的鞭痕，“昨天李叔就是因为口袋里有块碎矿石，被活活打死了……”
“所以才要更小心。”沈砚拿起逆雷石，银色的纹路在他掌心流转，“我发现这石头能融进皮肤里，只要控制得好，监工搜不出来。”他卷起袖子，将石头按在雷纹处，那道纹路竟像活物般将石头包裹起来，渐渐隐没在皮肤下，只留下淡淡的印记。
人群中发出一阵抽气声。阿铁第一个走过来：“沈兄弟，教我！”
沈砚看着眼前这些伤痕累累的人，突然想起父亲图纸上的最后一句话：“矿奴不是蝼蚁，是埋在地下的火种。”他深吸一口气，将逆雷石从皮肤里召出来，裂开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流动的银色能量。
“看好了。”沈砚的指尖蘸了点自己的血，滴在石头上，“要用血做引，让石头认主。然后想象着把它往骨头里收……”
油灯的光晕里，十八道身影围在一起，看着那块暗紫色的石头在沈砚手中逐渐分裂成小块，像种子一样落入每个人的掌心。银色的纹路从石头蔓延到他们的皮肤上，在昏暗的矿洞里亮起星星点点的光。
“从今天起，咱们就是‘雷纹盟’。”阿铁举起握着矿石的手，掌心的银光映亮他带伤的脸，“暗号就是三短一长的敲击声，碰面地点就在这里。”
“雷纹盟！”老周颤巍巍地举手。
“雷纹盟！”阿梳和阿木齐声喊道。
“雷纹盟！”十八道声音在废弃的矿洞里回荡，撞在岩壁上，又反弹回来，像远处传来的惊雷。
沈砚看着这些亮起的光点，突然觉得掌心的雷纹不再发烫，而是变得温暖。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黑矿里不再只有绝望的矿奴，还有了一群握着秘密的反抗者。
但他也没忘记父亲图纸角落那个小小的符号——一个被锁链缠绕的太阳。那是雷部的标志，也是他们最终要面对的东西。
“散了吧，天快亮了。”老周吹灭油灯，“记住，白天该怎么还怎么，别露了马脚。”
众人像潮水般悄无声息地散去，沿着不同的矿道回到自己的铺位。沈砚最后一个离开，临走前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漆黑的岩壁——刚才投影过图纸的地方，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浅浅的雷纹，像个沉默的印记。
他摸了摸手臂上的印记，逆雷石安静地伏在皮肤下，像一颗沉睡的种子。沈砚知道，只要时机成熟，这些分散在各处的种子就会生根发芽，最终长成能劈开黑矿的参天大树。
但现在，他们需要先学会在黑暗中，安静地活着。
回到铺位时，天边己经泛起鱼肚白。监工的哨声尖锐地响起，矿奴们像受惊的羊群般涌出来，走向各自的矿道。沈砚混在人群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的雷纹若隐若现，像藏着一片等待破晓的星空。
他悄悄抬眼，看见阿铁在不远处朝他点头，袖口下露出一点银光。老周佝偻着背咳嗽着，路过沈砚身边时，故意把一块干硬的窝头掉在他脚边。阿梳跟在女工队伍里，经过时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指尖带着微弱的暖意。
沈砚弯腰捡起窝头，藏进怀里。他知道，那不是普通的窝头——里面嵌着一小块逆雷石的碎片，裹着十八个人共同的希望。
矿道深处传来沉闷的爆炸声，那是监工在用火药开路。沈砚握紧拳头，跟着人群走进黑暗中。这一次，他不再是孤身一人。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十七道微弱的银光，正散落在黑矿的各个角落，像埋在灰烬里的火星，等待着被点燃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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