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道深处的风总带着铁锈味，混杂着汗水与血痂的腥气，像条湿冷的蛇，缠得人骨头缝里都发寒。沈砚缩在铺草堆里，借着从岩壁缝隙漏进来的微弱月光，指尖轻轻着掌心那块逆雷石。
石头比初发现时又温润了些，表面的雷纹像活物般微微起伏，触上去能感觉到一丝若有若无的震颤，像是在回应他的触碰。白日里监工的鞭子又落得密了些，后腰火辣辣地疼，但此刻这点痛意早被心里翻涌的念头盖了过去——老矿奴傍晚说的那些话，像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
“咳咳……”
隔壁草铺传来压抑的咳嗽声，是老胡头。这老头在矿里待了快三十年，背早就被矿石压得像张弓，肺里常年揣着口浓痰，说话时总像有破风箱在喉咙里响。沈砚捏了捏石头，悄没声地挪过去，从怀里摸出半块干硬的窝头递过去。
老胡头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接过去却没立刻吃，只是用袖子擦了擦上面的灰，又塞回沈砚手里：“你留着吧，后生。你们这些年轻的，骨头还没被这黑矿啃透，得攒点力气。”
“胡伯，您吃。”沈砚把窝头往他手里按，“我白日里多领了半块。”
这话半真半假。白日里分粮时，阿铁故意把自己的窝头掉在泥水里，监工嫌脏踢到一边，他趁乱捡起来擦了擦，偷偷分了一半给沈砚。老胡头看他眼神坚定，便不再推辞，掰了一小块塞进嘴里，慢慢嚼着，好半天才哑着嗓子开口：“你想问雷帝的事，对吧？”
沈砚没说话，只是往矿道深处瞥了眼。那边挂着盏昏黄的矿灯，监工的脚步声时不时从灯影里晃过，铁链拖地的哗啦声像催命符，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他往老胡头身边凑了凑，压低声音：“胡伯，您傍晚说，雷帝当年真的来过这矿里？”
老胡头又咳了几声，咳得腰都弯了下去，好容易平复下来，才点了点头：“那会儿我刚被抓进来，还是个半大孩子。记得清楚着呢，那天矿道里突然就没了风，所有的矿灯都在晃，像是有谁在半空里吹了口气。”
他的声音带着回忆的恍惚，眼神飘向远处，像是穿透了厚重的岩壁，看到了三十年前的景象：“然后就有脚步声过来了，不是咱们穿着草鞋的踏地声，也不是监工的皮靴声，那声音……像是踩着云过来的，轻轻的，却震得人膝盖发软。”
“是雷帝？”沈砚追问。
“错不了。”老胡头肯定地说，“那人穿着绣着雷云纹的袍子，袍子下摆扫过地上的矿石，那些石头就跟活了似的，纷纷往他脚边滚。他身边跟着的兵，个个都比现在的雷部校尉气派，手里的鞭子闪着电光，吓得监工们全趴在地上，头都不敢抬。”
沈砚的指尖无意识地在逆雷石上划着，石头的温度似乎升高了些，雷纹的起伏也快了几分。他想起自己手臂上那些若隐若现的纹路，想起那日矿道坍塌时，石头突然爆发出的白光，将砸向他的土石震开三尺——这石头里藏的力量，绝不是普通矿石能比的。
“雷帝在矿里待了整整一天。”老胡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当时被派去给那些贵人送水，躲在拐角处偷看到的。他站在最深处的矿脉前，伸手摸着那块最大的逆雷石，说了句话。”
说到这里，他突然顿住，往西周看了看，像是怕被什么人听见。沈砚的心提了起来，只见老胡头凑近他耳边，用气音说：“他说，‘逆雷石乃天授仙物，蕴含雷霆之力，凡夫俗子若敢染指，必遭天打雷劈’。”
“凡夫俗子若敢染指，必遭天打雷劈……”沈砚在心里默念这句话，眉头越皱越紧。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触碰逆雷石时，手臂上炸开的剧痛，像是有无数根针往骨头里钻；想起那日雷部校尉擦过他肩膀时，石头突然发烫，雷纹差点从袖口露出来；想起阿铁为了掩护他，背上挨了三十鞭，血把衣衫都浸透了……这些难道都是“天谴”的预兆？
可若是真有天谴，为何石头会在矿道坍塌时护着他？为何他能感觉到矿石里流动的能量，甚至能借着这能量，让矿灯的火苗从豆大变成拳头大？
“后来呢？”沈砚追问，“雷帝说了这话，就把逆雷石都封起来了？”
“封倒没封，但从那以后，矿里就多了条规矩。”老胡头叹了口气，“凡挖到逆雷石，必须立刻上交，私藏者杖毙。雷部还派了专门的人来盯着，说是‘护仙物免遭尘俗玷污’。可谁不知道，那些石头最后都运去了雷帝的宫殿，成了他们修炼的法器。”
沈砚的手指猛地收紧，掌心的逆雷石硌得掌心生疼。他想起白日里路过矿场门口时，看到那些被押往雷部的织户女，她们的哭声像刀子一样割着耳朵，而雷部的兵卒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又想起阿铁背上的鞭痕，想起老矿奴们咳血的肺，想起自己每晚梦见父亲时，父亲手里那块刻着雷纹的令牌……
“护仙物？”他低声嗤笑一声，声音里带着连自己都没察觉的寒意，“我看是怕咱们这些‘凡夫俗子’，也知道这石头的好处吧。”
老胡头被他这话惊得一哆嗦，慌忙去捂他的嘴：“后生，别胡说！这话要是被监工听见，十条命都不够你死的！”
沈砚轻轻拨开他的手，眼神在昏暗中亮得惊人：“胡伯，您见过真正的天雷吗？”
老胡头愣了愣：“倒是听说过，雷部的高手能引天雷劈人，据说劈过之后，连骨头渣都剩不下……”
“那您再摸摸这个。”沈砚把逆雷石递到老胡头面前。
老头迟疑地伸出枯瘦的手指，刚触到石头表面，就猛地缩回手，眼里满是惊愕：“这石头……在动？”
“是在响。”沈砚纠正道，“它在跟我说话。”
这话听起来荒唐，老胡头却没怀疑。他看着沈砚手臂上若隐若现的雷纹，想起那日矿道坍塌时，沈砚明明站在最危险的地方，却毫发无伤，而周围的矿奴都说，当时看到有白光围着他转。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沈砚抢先开了口：
“雷帝说这石头只配仙者用，可它偏偏落在了咱们这些矿奴手里。他说凡夫染指必遭天打雷劈，可它却在救我性命。”沈砚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胡伯，您信吗？这世上哪有什么只配谁用的东西，不过是有些人想把好处都攥在自己手里，编出来骗咱们的罢了。”
老胡头没说话，只是望着沈砚掌心那块在月光下泛着微光的石头，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这次他咳得特别凶，像是要把肺都咳出来，沈砚连忙替他顺背，却摸到他后心处一片滚烫——那里藏着半块他们昨天偷偷凿下来的逆雷石碎块。
“咳咳……后生，”老胡头咳够了，喘着气说，“你要是真能弄明白这石头的用处……别忘了……咳咳……别忘了告诉大伙儿。”
沈砚重重地点了点头，把逆雷石收回怀里，紧贴着心口。石头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衫传过来，像一颗跳动的心脏。他望着矿道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手臂上的雷纹似乎感应到了他的心思，轻轻蠕动起来，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
远处，监工的脚步声渐渐远去，铁链的哗啦声也淡了。沈砚往阿铁的铺位看了眼，那个总是沉默寡言的汉子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起伏，显然也没睡着。他知道，不止阿铁，周围十几个铺位的矿奴，恐怕都在竖着耳朵听。
这些日子，他们借着分食窝头、交换伤药的由头，己经悄悄聚了二十多个人。阿铁负责盯着监工的动向，老胡头凭着多年的经验指点他们避开矿道里最危险的区域，而沈砚，则在每晚的月光下，一点点摸索逆雷石的秘密。
他想起自己刚领悟的“引能入体”之法，想起那日试着把能量传给阿铁时，阿铁眼里的震惊；想起他们用石头的震动传递消息，在矿壁上敲出只有自己人能懂的暗号；想起少年小豆子偷偷告诉他，新进来的矿奴里，有个曾经是铁匠，或许能琢磨出用石头造工具的法子……
“仙者能用，咱们为什么不能？”沈砚在心里对自己说，也像是在对怀里的逆雷石说，“他们能引天雷，咱们就不能学着用这石头里的力量吗？他们能穿着雷云纹的袍子耀武扬威，咱们就不能凭着这石头，挣一条活路吗？”
怀里的石头似乎又热了些，雷纹的起伏变得和他的心跳同频。沈砚闭上眼睛，不再想雷帝的警告，不再想监工的鞭子，也不再想那所谓的“天打雷劈”。他只想着明天天亮后，要借着凿矿的机会，再去看看深处那块嵌在岩壁里的巨大逆雷石，看看父亲留在他记忆里的那句“分灵可破局”，到底藏着什么深意。
矿道里的风又起了，这次却没那么冷。沈砚能感觉到，周围那些原本沉重的呼吸声里，似乎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像暗夜里悄悄燃起的火星，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脚下的路。
而他掌心里的逆雷石，还在轻轻震颤着，像是在应和着这无声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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