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三斤第一次见到那枚玉佩时,正蹲在城隍庙后墙根啃冷馒头。雨丝斜斜扫过灰墙,在墙根积成的水洼里映出他蜡黄的脸,像片泡发的枯叶。
“小哥儿,瞧你面有菜色啊。”卖香烛的老张头凑过来,烟袋锅在鞋底磕出火星,“这物件,换你仨馒头咋样?”
油纸包里裹着枚巴掌大的玉佩,翡翠色里泛着层说不清的莹光,雕的是条盘绕的龙,龙睛处嵌着点猩红,倒像是滴凝住的血。陈三斤捏着玉佩翻来覆去看,指腹蹭过冰凉的玉面,突然觉得心口发紧,像被什么东西攥住了似的。
“这啥来头?”他含着馒头嘟囔。
老张头往庙门瞅了眼,压低声音:“前儿个收摊,见个穿青布衫的先生掉的。那先生走得急,我喊他,他回头看了眼,愣是没捡。”烟袋锅又凑近些,“我瞅着邪性,你要是不要……”
“要!”陈三斤把最后口馒头塞进嘴里,掏出怀里揣着的三个冷馒头递过去。他是个挑夫,前儿个在码头被货箱砸了腿,正愁没钱看大夫,这玉佩看着就值钱,哪怕是块料器,换副膏药总够了。
揣着玉佩往破庙走时,雨突然下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油布伞上噼啪响,陈三斤瘸着腿往檐下躲,却见几个穿黑衣的人堵在庙门口,为首的留着两撇胡子,正盘问一个乞丐。
“看见个穿青布衫的没?手里拎着个紫檀木盒子。”胡子的声音像磨过的砂纸。
乞丐摇头晃脑:“没见着哟,倒是见个挑夫捡了好东西……”
陈三斤心里咯噔一下,猛地把玉佩往怀里塞,转身想绕到后墙。可没走两步,后颈就挨了下重的,眼前一黑栽在泥里,晕过去前,他好像听见胡子说:“找到了,在他怀里。”
再睁眼时,陈三斤躺在间雕花木床上,腿上的伤被敷了药,缠着雪白的纱布。屋里飘着股檀香,八仙桌上摆着盘蜜饯,旁边还放着把镶银的茶壶。他正发愣,门“吱呀”开了,走进来个穿月白长衫的人,面白无须,手里把玩着那枚龙纹玉佩。
“陈壮士醒了?”长衫人笑起来眼角有细纹,“在下姓柳,多谢壮士替我保管玉佩。”
陈三斤慌忙坐起来,却被柳先生按住肩膀。“不必多礼,这玉佩对我至关重要,壮士若肯归还,我愿以百两纹银相赠。”
百两纹银?陈三斤咽了口唾沫。他这辈子见过最多的钱,是雇主给的五吊铜钱。可不知怎的,他摸了摸胸口,那里空荡荡的,却像还留着玉佩的凉意。
“柳先生,”他憋了半天,“这玉佩……是啥宝贝?”
柳先生把玩玉佩的手顿了下,抬眼看向窗外,雨不知何时停了,天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格子影。“实不相瞒,这是块龙涎佩,前朝遗物。”他指尖点向龙睛处的猩红,“这里嵌的不是红玛瑙,是朱砂混着龙血凝成的。”
陈三斤瞪圆了眼。龙血?那不是传说里的东西吗?
“寻常人佩戴倒也无事,”柳先生话锋一转,声音轻得像叹息,“可若是心存贪念,想用它牟利……”他往窗外指了指,“方才那些黑衣人,是专门倒卖古董的‘鬼市’的人。他们三年前抢过一块类似的玉佩,结果没出半月,领头的在自家院里被雷劈死了,尸体焦得像块炭。”
陈三斤打了个寒颤,突然想起小时候听老娘说的,有些宝贝是有灵性的,凡夫俗子强占了,会遭天谴。他低头瞅了瞅自己缠着纱布的腿,难不成这伤……
“柳先生,我不要钱,”他慌忙摆手,“这玉佩您赶紧拿走,我啥都没看见,啥都不知道。”
柳先生却笑了:“壮士既与玉佩有过交集,便是缘分。这样吧,我雇你做两个月护卫,月钱五两,如何?”他从袖中摸出锭银子放在桌上,白花花的晃眼,“你只需跟着我,看住这玉佩别被人抢了就行。”
五两银子一个月?陈三斤盯着银子,喉结动了动。他娘还在乡下等着他寄钱买药,弟弟妹妹要上学堂,这钱能解燃眉之急。再说,有柳先生这样的贵人罩着,总比在码头卖苦力强。
“成!”他把银子攥在手里,指节都泛了白。
接下来的日子,陈三斤跟着柳先生住在客栈里。柳先生每日要么看书,要么出去访友,从不让他跟着。陈三斤乐得清闲,除了给玉佩换个锦袋,就是在客栈院子里练挑夫的力气活。可他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尤其是夜里,总梦见自己被雷劈,浑身焦黑地躺在地上,龙佩上的红睛在暗处闪着光。
这天傍晚,柳先生回来时脸色不好,长衫下摆沾了泥。他把玉佩交给陈三斤:“今晚你带着它睡,我出去办点事。”
陈三斤接过玉佩,触手冰凉,比往日更甚。“柳先生,要不我跟您一起去?”
“不必,”柳先生整了整衣襟,“你守好玉佩便是。记住,无论谁来要,都别给。”他顿了顿,又道,“尤其别让它沾血,切记。”
柳先生走后,陈三斤把玉佩塞进枕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风卷着落叶打在窗纸上,像有人在外面窥探。他摸出枕边的短刀——那是柳先生给他防身用的,攥在手里才觉得安心些。
三更天刚过,屋顶突然传来“咔哒”声。陈三斤猛地坐起来,只见房门被人用刀撬开,几个黑影鱼贯而入,为首的正是庙里见过的那个胡子。
“小子,把玉佩交出来,饶你不死!”胡子手里的刀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陈三斤抄起短刀护在胸前:“柳先生说了,谁来都不给!”
“敬酒不吃吃罚酒!”胡子一挥刀,身后的人就扑了上来。陈三斤虽是挑夫,却也练过几招粗浅的把式,可对方人多,他腿上的伤又没好利索,没几个回合就被逼到墙角,胳膊上挨了一刀,血瞬间涌了出来。
“抓住他!”胡子狞笑着扑上来。
陈三斤急了,抓起枕下的玉佩就往胡子脸上砸。玉佩擦过胡子的脸颊,掉在地上滚了几圈,龙睛处的猩红竟亮了亮。胡子被激怒了,举刀就朝陈三斤刺来。陈三斤下意识地去挡,却见短刀划破了掌心,血滴落在玉佩上。
就在血珠渗进玉面的瞬间,窗外突然亮起道惨白的光,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雷声。一道闪电劈在客栈屋顶,瓦片噼里啪啦往下掉。胡子手里的刀突然脱手,整个人像被无形的线吊了起来,悬在半空。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身上的衣服突然冒烟,头发根根竖起,像是被什么东西点燃了。
“啊——!”惨叫声被雷声吞没。陈三斤眼睁睁看着胡子的身体在电光中扭曲,皮肤迅速焦黑,最后“啪”地掉在地上,成了块冒着烟的黑炭。
其他几个黑衣人吓得魂飞魄散,跪地磕头如捣蒜。陈三斤却盯着地上的玉佩,那龙睛处的猩红比刚才更艳了,像是活了过来,正幽幽地盯着他。
这时,柳先生推门进来,看到屋里的景象,脸色骤变。他快步捡起玉佩,掏出个黄绸布包起来,又从袖中摸出几张符纸,往胡子的尸体上一贴,那尸体竟慢慢化成了灰烬。
“你让它沾血了?”柳先生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陈三斤这才回过神,看着自己流血的掌心,嘴唇哆嗦着:“我不是故意的……”
柳先生叹了口气,把黄绸包着的玉佩塞进怀里:“这龙涎佩本是镇灾之物,可沾了凡夫的血,就成了催命符。刚才那雷,是冲着它来的,胡子不过是被波及了。”他看向陈三斤,眼神复杂,“你虽无意,却也破了它的灵气。从今往后,这玉佩再无镇灾之力,只会招来祸事。”
陈三斤只觉得浑身发冷,原来老娘说的是真的,有些东西,凡夫染指了,真的会遭天谴。他想起刚才胡子焦黑的尸体,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柳先生,我……”
“你走吧,”柳先生打断他,从怀里摸出个钱袋,“这里面有二十两银子,够你回乡安家了。记住,今日之事,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陈三斤接过钱袋,沉甸甸的。他看了眼柳先生怀里的黄绸包,突然觉得那里面裹着的不是玉佩,是个会吃人的东西。他对着柳先生磕了个头,转身一瘸一拐地走出客栈。
外面的夜空格外黑,星星都躲进了云层里。陈三斤不敢回头,只顾着往前走,仿佛身后有雷追着似的。他走了整整一夜,首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才在路边的茶摊坐下。
卖茶的老汉给他端来碗热茶,见他脸色不好,问道:“小哥儿,咋了?遇着啥烦心事了?”
陈三斤捧着热茶,看着水汽模糊了自己的脸。他想起那枚龙纹玉佩,想起胡子焦黑的尸体,想起柳先生最后复杂的眼神。
“大爷,”他呷了口茶,“您说,有些东西,是不是不该碰?”
老汉笑了,露出豁了的牙:“那是自然。就像山里的人参,若是年份到了,旁边总有大蛇看着,你硬要挖,保不齐就被蛇咬了。世间万物,都有定数,强求是要遭报应的。”
陈三斤望着远处连绵的山,山尖隐在薄雾里,像蒙着层神秘的纱。他把钱袋揣进怀里,摸了摸自己的腿,伤口还在隐隐作痛,却比心里的踏实多了。
他站起身,朝着家乡的方向走去。阳光穿过薄雾洒下来,落在他身上,暖洋洋的。他想,还是做个挑夫好,挣干净的钱,睡安稳的觉,那些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就算再好,也不该碰。
至于那枚龙涎佩,后来听说被柳先生投入了东海。有人说,投玉佩那天,海上起了大风暴,雷声震得船都在晃。但也有人说,那之后,沿海一带再也没闹过海啸,许是柳先生用别的法子镇住了灾。
陈三斤没再打听这些。他回了乡下,用柳先生给的银子盖了间瓦房,娶了邻村的寡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只是每逢雷雨夜,他总会把妻儿搂得紧些,听着窗外的雷声,想起很多年前那个雨夜,城隍庙后墙根的冷馒头,和那枚龙睛猩红的玉佩。
他知道,有些东西,凡夫染指了,真的会遭天雷击。而他,不过是侥幸躲过一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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