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房里飘着陈年稻草的霉味，混着大黄狗身上的暖烘烘的臊气。小满抱着膝盖缩在草堆里，怀里还搂着那只灰扑扑的卤坛子。月光从破窗洞漏进来，照在坛底那道深凹的刻痕上，像条盘踞的蜈蚣。
“柴房月租三十文。”陈砚的声音隔着薄墙传来，冷硬得像块冻石头，“狗毛沾身起疹子，另收过敏费五文。”他踢了踢门板，“天亮前把狗窝分个界，越界一次扣十文。”
大黄狗喉间滚出低呜，湿鼻子蹭了蹭小满的手背。她搂紧狗脖子，朝墙那边扬声：“掌柜的，狗兄弟分我半张席，房钱减十五文成不成？它夜里打呼噜，我还能帮着捂耳朵。”
墙那边静了一瞬，算盘珠噼啪脆响：“畜牲鼾声扰邻，再加五文精神赔偿。统共二十文，现结还是记账？”
小满摸着怀里硬邦邦的玉佩，那是白日里从林二福身上薅下来的，棱角硌得她心口发闷。“记账！”她拔高调子，“等我把这玉佩当了，连本带利还您！”
门外脚步声远了。小满贴着墙缝听，确认人回了前堂，才从草堆深处摸出块巴掌大的豆渣饼。白日里煮饭时，她偷偷省下半把黄豆，拿石臼捣碎了，混着灶膛余烬烤成这焦黄硬饼。
“狗兄弟，吃。”她把饼掰成两半，大的那块塞进大黄嘴里。狗尾巴扫得草屑乱飞，嚼得喷香。
“人不如狗。”窗洞外突然响起陈砚的声音，像鬼似的飘进来，“偷粮养畜牲，账上再加三钱。”
小满吓得差点噎住，豆渣饼卡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她慌忙把剩下半块饼塞进草堆，梗着脖子回呛：“我拿自己的口粮喂！又没动柜里的精米！”
“你的口粮？”陈砚的影子投在破窗纸上，瘦长一条，“米袋里的米粒是我一粒粒数过的。少半勺，扣你三日豆渣饼。”
小满气得捶草堆：“东家好眼力！隔着米袋都能数清米粒，怎不去码头当秤砣！”
“当秤砣也比养贼强。”窗纸上的影子晃了晃，“再偷喂，那狗窜稀，你给它洗屁股。”
脚步声终于彻底消失。小满对着影子消失的方向龇了龇牙，月光下像只炸毛的猫。她摸出草堆里那半块饼，狠狠咬了一口，粗粝的豆渣磨得牙根发酸。大黄凑过来，湿舌头舔她沾着饼屑的手指。
“还是你够意思。”她揉着狗头，指尖无意识划过卤坛冰凉的粗陶壁。坛底那道刻痕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晰，深凹的线条蜿蜒曲折，不像刀刻，倒像用什么尖利的金属反复磨出来的。她沾了点唾沫抹上去，湿痕让刻痕边缘显出一点细微的、不自然的反光。
“掌柜的，”她突然冲着墙那边喊，“您见多识广，腌菜坛子底下刻花纹，是南边啥讲究不？”
墙那边算盘声停了。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陈砚平平的声音：“腌菜讲究盐卤配比，不讲究刻花。你少琢磨歪门邪道，想想怎么还债是正经。”
“债多不压身。”小满用指甲抠着刻痕边缘，抠下一点极细的黑色粉末，凑到鼻尖闻了闻，一股子铁锈混着矿石的土腥味。“掌柜的，您说这刻痕，像不像矿洞里挖出来的纹路？”
墙那边死寂一片。连算盘声都彻底没了。
小满等了半晌，没等到回音，撇撇嘴，把黑粉末在衣角蹭掉。她抱着坛子躺回草堆，大黄暖烘烘的身子挨着她。月光移过窗洞，坛底那道刻痕渐渐隐入黑暗。
前堂，陈砚站在阴影里，指尖捻着一枚磨得发亮的铜钱。钱币边缘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走到柜台后，拉开最底层的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卷褪色的羊皮。他展开一角，上面是同样曲折蜿蜒的墨线，只是更繁复，更古老。羊皮边缘磨损得厉害，像是被人过无数次。
他盯着那墨线，又想起墙那边小满的声音，“矿洞里挖出来的纹路”。
抽屉被轻轻推回原位。陈砚走到柴房门外，隔着薄薄的门板，能听到里面小满清浅的呼吸和大黄狗偶尔的呼噜声。他站了一会儿，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轻轻放在门槛边。里面是两块方方正正、还带着余温的米糕。
月光照亮他袖口一道不起眼的裂口，边缘沾着点干涸的酱色污渍。他低头看了看，转身回了前堂。算盘声再次响起，噼啪，噼啪，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柴房内，小满在草堆里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狗兄弟，下回我请你吃米糕。” 大黄狗喉间咕噜一声，尾巴轻轻扫过她的脚踝。月光如水，漫过门槛边的油纸包，也漫过卤坛底那道沉默的刻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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