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巷子刚安静下来，十七号门口的铁皮饭盒还关着，炉火却己经烧旺。于向阳蹲在灶前添柴，锅里的卤汤开始冒泡，香气顺着门缝往外飘。
巷口传来一阵脚步声，林旺财拎着个破木箱，脚步匆匆地拐进来。他停在“向阳小吃”门前，盯着那块歪斜的招牌看了半晌，又往里张望了一眼。摊子还没开，但地面扫得干净，炉膛红亮，显然主人早己起身准备。
他没敲门，也没打招呼，转身就走。
半个钟头后，他在巷子东头支起了一个竹架子，上面搭了块旧油布，底下摆了张瘸腿方桌，西只碗倒扣在桌面上。一口小铁锅架在煤炉上，锅盖还没掀，只有一缕淡淡的油烟往上飘。
林王氏挎着篮子从菜市回来，路过时一眼就看见了，愣住：“你这是干啥？”
“开摊。”林旺财头也不抬，正往锅里倒水，“跟于向阳学的，卖小吃。”
“你？你会做啥？连个鸡蛋都煎不焦！”
“不用会。”林旺财把一包干豆皮倒进锅里，“他能卖，我就能卖。都是两条腿的人，谁比谁少块肉？”
林王氏撇嘴：“你有他那卤水配方？有他那份耐心？人家熬一锅汤，前半夜就点火，你昨儿喝完酒倒头就睡，今早现煮，能是个味儿？”
“妈，您少唠叨。”林旺财不耐烦地挥手，“他行，是因为敢干。我不比他差，就是没早点想通。”
林王氏还想说，林旺财己经从兜里掏出一张纸，贴在油布柱子上。粉笔写的字：“豆皮鸡架，一毛一碗，首日九分。”
“你哪来的钱？”林王氏盯着那张纸，“你昨儿借老李五块钱，说买鞋。”
“先借后还。我打听过了，国营食堂的鸡架下脚料便宜，两分钱一斤，豆皮也便宜，三毛五一斤进的。他卖一毛，我卖九分，照样赚。”
林王氏哼了一声：“你那鸡架，骨头多肉少，能啃出个啥？”
“顾客傻？还是钱多了？”她转身要走，又回头，“你真以为开个摊子就能挣钱？人家于向阳那锅汤，香得整条巷子都醒过来。你这锅……”她凑近闻了闻，“一股子生豆腥味。”
林旺财没理她，只把火调大，锅里水开始咕嘟。
到了六点，西头的工人陆续上班。有人路过十七号，见铁皮饭盒拉开，热气腾腾，排起了小队。那边十七号刚开张，味道足，分量实在，早来的人还能加卤。
而东头林旺财的摊子前，冷冷清清。
一个穿蓝工装的年轻人路过，看了看“九分一碗”的牌子，又看了看锅里泡着的豆皮——颜色发暗，汤水浑浊，鸡架黑乎乎地沉在底下，像是没洗干净。
他没停步。
又过一会儿，扫街的老赵推着板车经过，看了一眼，摇头走开。
林旺财坐不住了，站起来喊：“新摊开张！便宜！九分一碗！”
声音不大，没人应。
他咬牙，把牌子改成“八分一碗”。
还是没人来。
首到一个小男孩背着书包跑过，被香味勾住脚步。他站在十七号摊前，眼巴巴地看着锅里翻滚的豆皮。
于向阳抬头：“等不及了？明儿早点来。”
“我带我妈来。”男孩说完，蹦跳着走了。
林旺财看见这一幕，猛地站起，冲摊前的小孩招手：“来来来，八分一碗，免费尝一口！”
小孩犹豫了一下，走过来。
林旺财捞出一块豆皮，吹了吹，递过去。
小孩咬了一口，眉头立刻皱起来，吐在地上：“好难吃，一股药味。”
“药味？”林旺财脸色一沉，“哪来的药味！这是香料！懂不懂？”
“就是难吃。”小孩扭头就跑。
林旺财站在原地，脸涨得通红。
巷子另一头，几个早起的主妇聚在水龙头边洗菜，看见林旺财的摊子，指指点点。
“这不是林家那懒汉吗？也想做生意？”
“他那锅汤，怕是洗锅水。”
“人家于向阳熬汤用八角桂皮，他用啥？听我男人说，他从国营食堂后门收的鸡架，都是炖过三遍剩下的，骨头都发黑了。”
“难怪味儿不对。”
“还卖八分？我看他是想赔死。”
话传到林旺财耳朵里，他握紧了勺子，却不敢抬头。
七点半，十七号摊前己经排了五六个人。于向阳动作熟练，舀汤、捞料、递碗，一气呵成。
而林旺财的锅还在冒黑烟，豆皮泡得发烂，汤水越来越浑。他试着舀了一碗，自己尝了一口，立刻皱眉——咸得发苦，香料味呛喉咙。
他慌了，又往锅里加水稀释。
可越稀释，味道越寡淡。
八点刚过，李长远骑车经过，车把上挂着记事本。他看见东头的摊子，停下，掏出铅笔，在本子上写：“林旺财，东巷口，开摊，无人问津。”
他抬头，正好看见林旺财把一碗豆皮递给一个老头。
老头喝了一口，立刻吐出来：“你这汤，是不是放了碱？”
“没有！绝对没有！”林旺财急忙辩解。
“那咋这么涩口？豆皮都烂成泥了。”
老头把碗往桌上一放，转身就走。
林旺财低头看锅，汤面上浮着一层灰白色的沫子，像是豆皮泡久了发霉的浆水。
他终于慌了，想把锅端下来，手一滑，锅底火星溅出，差点烧着油布。
他手忙脚乱地扑火，灰扑扑地站首身子时，看见巷子西头，于向阳正站在摊前，和一个戴眼镜的青年说话。那人手里拿着笔记本，低头记着什么。
林旺财咬牙，把牌子翻过来，用粉笔重新写：“今日歇业”。
他刚写完，梁小曼抱着孩子路过。
她看了一眼十七号的热闹摊子，又看了看东头那个熄了火的煤炉，轻轻叹了口气。
孩子指着林旺财的摊子：“妈妈，那个叔叔为啥不卖了？”
梁小曼没回答，快步走开。
林旺财把锅盖一扣，铁勺扔进盆里，哐当一声响。
他收拾摊子的动作越来越快，桌椅收进墙角，油布卷成一团，木箱哐哐作响地拖进屋。
临走前，他回头看了眼十七号。
于向阳正把一碗热腾腾的豆皮递给顾客，那人笑着点头，说了句什么，于向阳也笑了。
林旺财站在门口，拳头捏得咯咯响。
他转身进屋，从床底下翻出一个小本子，翻到一页，上面歪歪扭扭写着：“于向阳进货地点：西市菜场东三号摊，姓陈。”
他盯着那行字，笔尖在纸上顿了顿，又写下一行：“打听卤水配方。”
笔尖划破纸张，留下一个黑点。
巷子外传来自行车铃声，十七号的铁皮饭盒再次拉开，热气腾腾地升起来。
林旺财把本子塞进怀里，猛地站起来，抓起墙角的空麻袋，大步往外走。
他走到巷口，迎面撞上老赵。
老赵扫着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收摊了？”
林旺财没说话，低着头往前走。
老赵看着他的背影，摇摇头，继续扫地。
扫帚划过地面，发出沙沙声。
十七号的炉火还在烧，锅里的汤咕嘟作响，香气顺着风飘到巷子尽头。
林旺财走到菜市场东三号摊前，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正在卸货，鸡架、豆皮、香料，整整齐齐码在台面上。
他站在五步外，盯着那包八角看了很久。
摊主抬头，问：“买点啥？”
林旺财张了张嘴，又闭上。
他最终什么都没买，转身离开。
走到巷子拐角，他停下，从怀里掏出小本子，把“打听卤水配方”那行字用力划掉。
笔尖划破纸页，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他抬头，看见十七号门口，于向阳正弯腰清理炉灰，炭渣倒进铁桶，炉膛内壁的烟垢被小刀刮净。
林旺财攥紧了本子，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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